北幻国当年横扫北部六国,以骑射得天下,国风慕强尚武,是以孟夏节这场比试,是皇宫一年一度的大事。
原本只有沾了“皇”字边的才能参加,后来先皇改了规矩,文武百官的子女也能来凑这个热闹。
比武设在皇宫西面一片宿卫禁军的练武场。
练武场此时洒扫得十分干净,搭上了一大圈凉棚,周围的树枝上挂满了五色的翠微鸟,纸穗子在清风中飘飘摇摇。
场地中间,粗糙的圆木架起来,划出赛道的范围,远处九层的飞鸿塔上,大红绸布做成的花红高高地悬在最上面一层的瓦檐下。
参赛的和观战的人都已经来了,在凉棚里坐得满满的,比武场的场上场下,人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穿金戴玉。
年轻的君王正是充实后宫的时候,百官的子侄们更是精心装扮,个个都像正在开屏的孔雀。
楚酒和韩序差不多是最后到的,皇上驾到,所有人给楚酒行礼,楚酒在正中摆好的龙椅上坐下。
大家都在偷偷看韩序。
这个名满天下的敌国皇子,在皇上旁边的位置安然落座。
和满场的花孔雀不同,韩序穿得十分素淡,身上全无装饰。
不过人长得太好,根本不用穿什么戴什么,单凭一张脸就足以秒杀众人。
更何况,他还有一种从小久居人上,浑然天成的雍容气度,坐在那里,如同把“天潢贵胄”四个字写在身上,丝毫不输给旁边的楚酒。
这个人,全然不是众人想象中妖媚惑主的狐狸精的样子。
后宫有这么一位,所有心中打着小算盘,想着得皇帝青眼一步登天的,都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有人低声说:“贵君长成这样,这得立谁为后,才能压得住?”
场上击鼓三声,比试要开始了。
这是宫内办的比试,内侍省的人上来主持,宣读规矩。
参加比试的人,得纵马穿过一条迂回曲折的赛道,同时射中路两旁随时立起来的木头靶人,一个都不能遗漏。
赛道尽头设着一个流水的机关,桶中的水会缓缓注入下面的琉璃缸里,参赛者射完所有靶人,冲过终点拉起来的红绸带,水流即止。
如果桶中的水已流尽,还没射完靶人,就算淘汰。
最后琉璃缸里水最少的,也就是用时最短的前三名,夺得三甲。
其中最快的前两位,得一起再比一次,各自射完自己那边的靶人,骑马冲到终点,过红绸后,先射中塔上高悬的花红的为胜。
内侍让人把蒙着锦缎的镜子抬上来,当众揭开。
他高声唱道:“三甲赐皇上御笔亲提‘勇’字一幅,头名赐西疆古董‘上古之镜’一面。”
楚酒听得很满意。
字是她昨天晚上睡觉前提笔现写的,卖点就是她这个皇上的金字招牌,完全不用花钱,大家还很喜欢。镜子不用说,更是陆西洲送的,也一分钱都没让她花。
今年的孟夏节办得十分划算。
楚酒盘算,明年可以考虑练练画,要是能亲笔画出一副看得过去的山水花鸟,当成头名的彩头,连欠陆西洲的人情都能省了。
场上立起靶子,参加的人自去备马,比试就要开始了。
韩序忽然倾身过来,低声问楚酒:“皇上,臣现在想参加比试,还来得及么?”
他竟然有这种兴致。
楚酒好奇:“你真的要去?当然来得及。”
这场比试,任何观战的人如果看得手痒,都可以随时下场,只是韩序既没有马匹,也没有弓箭。
不过这个好办。
楚酒叫人去皇族的马厩里挑一匹不认生的靠谱的马过来,又让人取来自己常用的一副弓箭,交给他。
韩序掂了掂弓,站起身。
楚酒忍不住仰头问他:“行吗?”
韩序对她微微一笑,俯下身,低声说:“‘勇’这个字,臣不敢当,有人比臣更合适。臣不要那个字,要是赢了,皇上能不能赐臣点别的?”
楚酒装傻:“那朕就给你写个大大的‘福’字,贴在你的倾心阁的大门上?”
韩序却在她耳边轻声答:“好。”
皇上和韩贵君在大庭广众公然咬耳朵,所有人都在悄悄地往这边瞄,又不敢瞄得太直白,正在抓耳挠腮之际,韩序已经离座下场,牵过马匹到旁边练习的空地上去了。
空场那边,还没轮到出场的人都在射箭遛马,人人都换上了方便骑射的利落打扮。
韩序身上却还穿着平常的衣袍。
他并不在乎,将衣摆塞在腰间,露出下面的长裤和靴子,又把袖子随便卷了卷,就翻身上马。
楚酒叫人帮他选的是一匹黑色战马,因为阉过了,又有一点年岁,成熟稳重,骑的人多了,并不太认生,韩序骑着它在旁边空地上兜了两圈。
楚酒专心看他,忽听比试的赛场这边欢声雷动。
有个骑手正把箭流星般射出去,中了一排靶人。
骑手射得高兴,身体呼地坠下去,一个镫里藏身,又换到掌声一片。
楚酒心想:你快别嘚瑟了,你的水眼看就要流完了。
果然,再往前,靶子立得更远,也更难射,这骑手连射几箭都没有中,开始冒汗。
可是越着急就越射不中,前面“咚”的一声鼓响,水已经流尽。
这位惨遭淘汰。
楚酒转头再去看韩序,发现他已经从马上下来了。
赛场上人声鼎沸,吆喝声和口哨声响成一片,他却一眼都没往这边看,只在看他的马。
他伸手摸了摸马的脑门,偏着头,凑在马耳朵旁,低声跟马说话,不知道在聊什么。
老马眨着睫毛长长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韩序,大概也觉得他长得好看。
一人一马离得那么近,楚酒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点嫉妒,随即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
同性别,跨物种,人家还阉过。
真是疯了。
这就是占有欲。楚酒心想。一种非常影响心态的相当不健康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从和亲那天起,理论上,这个人就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
赛场上,又有人上去了,观赛的人群响起热烈的掌声。
楚酒淡漠地看了一眼。
上去的人是这个身体的表兄,国舅的儿子,叫卓炀。
先皇没有兄弟姐妹,论血缘,卓家父子应该是楚酒最近的血亲,这血亲却还不如没有。
卓炀一踏马镫,飞身跃上马背,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声。
倒不完全是拍他的马屁,卓炀的身手确实不错。
他去年拿到了第二,因为头名被苏准抢了,苏准今年早就说了,懒得再出风头,根本不来参赛,所以卓炀倒是很有夺魁的希望。
卓炀纵马顺着赛道疾驰,一边拉满了弓,流水一样把箭射了出去,几乎箭箭命中。
这人野心不小,并不纨绔,在骑射上下过真功夫,今年比去年又更快了。
果然,等他冲过红绸时,琉璃缸里的水只注了不到一半,是目前所有人中成绩最好的。
楚酒又去看韩序,发现他和他的马已经被带到起点。
轮到他了。
场上忽然奇怪地安静下来,喧哗声低了下去,人人都看着这个敌国皇子翻身上马。
韩序穿着那件月白色绣银纹的衣服,袖子卷起,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三千墨发像他胯.下的黑马一样,在阳光下闪着缎子般的光。
他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攥着弓,让马踱到起点的白线前。
“咚——咚——”
两声鼓响,随着第三下鼓槌击落鼓面,韩序纵马冲了出去。
赛道旁的木头人靶齐刷刷地立了起来,韩序从马鞍旁的箭筒中抽出箭,搭箭挽弓。
箭无虚发。
每一箭都准准地命中靶人扎草的头颅。
黑马放开蹄子,往前疾冲,韩序完全没有约束它让它减慢速度的意思,马过处,一个个靶子已经被钉死。
黑马稳稳地一个急转,过了弯道,前面的木靶更多。
韩序仍然没有减速,没人看清韩序的箭是怎么射出去,只觉得满天箭影。
比武场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到几乎能听见箭矢破空的啸鸣。
人人都忽然意识到,场上这个引满长弓的,并不是什么得宠的贵君,而是敌国长风的大皇子。
迂回曲折的赛道一掠而过,一人一马转眼冲到终点拉起的红绸前,黑马冲得兴起,一声嘶鸣,纵身越过红绸。
鼓鸣水止。
琉璃缸里,只浅浅地接了一个缸底的水,比卓炀的成绩还要好得太多。
然而没人鼓掌,也没人出声。
只有凉棚下的一角,有人“啪,啪”地拍了两三下巴掌,是白落苏。
他鼓了几下掌后,忽然发现别人都转过头,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他叛国投敌了一样。
白落苏挑了挑眉,把手放下去了。
韩序却并不在意,从马上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注意到一样,又摸了摸黑马的脑门,牵着马走到旁边。
接下来的比赛忽然变得味同嚼蜡。
大太阳底下,北幻国的年轻骑手们冒着汗,使尽全身解数,却都和韩序有肉眼可见的明显差距。
今天抢花红的比试,应该就在卓炀与韩序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