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千乐想了想,目前她除了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之外,好像暂时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便点点头同意了。
“如果姑娘不嫌弃,可以暂时在这里住下,也方便照顾他。”许郎中又道。
从莫名其妙穿越到这个时空以来,她还没有洗过澡,身上味道的比起阿九是稍稍逊色了一点,但也算得上精彩了。连阿九都能将她误认为同行,便可以想象她此时的模样有多么的狼狈。
以她现在这副尊容,他居然还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讲出这样的话来,丁千乐几乎要对这许郎中的好修养叹为观止了。
“你就不担心我付不出诊金?”丁千乐忍不住问。
“姑娘不必担心,开云医馆对于所有伤病者一视同仁,决不会见死不救。”大概以为丁千乐担心诊金的问题,许郎中温和地道。
丁千乐有些惊讶,她诚恳地道了谢,乖乖掏出诊金,连房租都一道付了。
许郎中也没有多说什么,收了诊金,吩咐一旁的伙计准备一些热水来,便继续去外堂坐诊了。
送走了许郎中,丁千乐回到屋子里,伙计已经将准备的热水送了来。
对着热水发了一会儿呆,丁千乐叹了口气,拿了布巾浸在热水中,又拎出来拧干,回过身小心翼翼地替阿九擦脸。
虽然她也很想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可是谁让他对她有一饭一宿之恩呢。
也不知他多久没洗脸了,脸上的泥垢厚得惊人,等将他的脸洗净之后,脸盆中的水已经污黑一片了。伸手拂开他乱得跟鸟窝一样的头发,丁千乐目瞪口呆。
这个爱唠叨又无比敬业的乞丐……居然长了一张祸国殃民倾国倾城的脸!
微微凹陷的眼窝,长而密的眼睫,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颊,看着那张脸,丁千乐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她见过那双异色的眼瞳,即使在他满脸泥垢辨不清面目的时候,她都曾惊叹于那双眼瞳的惊人美丽。
如果此时……他睁开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话……
仿佛是听到了丁千乐心底的愿望,就在她盯着那双眼睛发呆的时候,那眼睫忽然微微动了一下,缓缓张开。
如盛着绝世珠宝的盒子被开启一般,那一瞬间,丁千乐感觉自己的呼吸都仿佛被夺走了。
“乐乐?”某人眨了眨眼,坐起身来,一副不在状况中的迷茫表情。
“等一下!别乱动!”丁千乐回过神来,将他又按了回去,“你身上有伤,要躺着。”
阿九蹙了蹙眉,左右看看。
丁千乐不自觉地又开始看着他发呆,第一次知道,原来真的有人可以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阿九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只顾着四下打量,然后他的面上逐渐染上些许的张皇:“这是哪里?”
“这是医馆,你身上的伤都处理过了,现在只需要好好休养就成。”轻咳一声,丁千乐依依不舍地收回快要粘在他身上的目光,道。
“医馆?!”阿九瞪圆了眼睛,他立刻再次翻身坐起,不顾丁千乐的阻拦,慌慌张张地下了床,“快走。”
“怎么了?”丁千乐不解,“如果是担心诊金的话,我已经付过了。”
阿九没有理她,只是放轻手脚走到靠近走廊的窗边,小心翼翼有些神经质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你在找什么?”
“嘘。”阿九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有人来了。”
“是医馆的伙计,我请他帮忙买了些换洗的衣物……”话还没有说完,阿九已经一把拽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到另一边的窗户旁,翻身从窗口跳了出去。
丁千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跟着他翻窗而出,摸到医馆的后门,直到跑上大街的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丧家之犬一样从一个已经付过诊金和房租的医馆里逃出来……
跑了几条街,一直跑到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子,阿九才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停下脚步,看着从刚刚开始就神神叨叨的阿九,丁千乐喘着气皱着眉头,看在他是美男的面子上才忍住没有出手揍他。
阿九没有回答她,只是蹲下身,迅速低头从地上抓了两把泥抹在脸上,还仔仔细细地将两边涂匀,又将那头鸟窝一样的头发往前抓了抓,盖住了眼睛。
等他站起来的时候,刚刚还是绝色倾城的美男子,这么一会儿功夫,又变回了邋里邋遢的乞丐。
……他到底是有多热爱这项职业啊!
丁千乐快抓狂了。只是,让她觉得奇怪的是……那个许郎中不是说他应该要大半年才能下得来床么?怎么只一会儿功夫,他就活蹦乱跳,还能拉着她满大街乱窜了?
她上前一把拉开他的衣襟,然后呆了一下,按常理来说,刚刚他这样剧烈的动作,伤口应该早就已经裂开才对,可是那些白色的绷带上并没有血迹渗出。
阿九顺着丁千乐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伸手便要去拆绷带。
“你干什么?”丁千乐按住他的手。
“绑着不舒服。”阿九说着,已经低头拆去了那些“碍事”的绷带。
丁千乐还没有来得及阻止,他已经将绑在身上的绷带拆得七七八八,然后丁千乐看到了令她无法相信的一幕。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了,而且连道疤都没有留下。
“你……”丁千乐呆呆地望着他。
果然……他不是一般人吧?
丁千乐不可免俗地以貌取人了……
因为目睹过他的真面目,以及快到离谱的自愈能力,眼前这个邋遢肮脏的乞丐阿九在她眼里立刻显得神秘起来。
阿九仰头望天,残阳似血,艳丽的晚霞覆盖了整片天空,如火烧一般,透着莫名的诡谲。
丁千乐看着阿九,他的脸也被映照得微微发红,他在想什么?他……究竟是谁?
“天色都这么晚了,看来今天做不了生意了。”仰头看了看天,阿九讷讷地道。
丁千乐绝倒。
“宵禁时间快到了,我们快回去吧。”阿九回过头,看向丁千乐。
他说“我们”,丁千乐犹豫了一下,她真的要继续跟这个来历不明身份可疑的阿九住在一起么?
丁千乐正犹豫着,一擡头便见阿九贴着墙站着,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眼神里带着希冀的表情,像是被遗弃的小狗。她太了解这样的眼神了,因为那样的眼神也曾经在她的眼中出现过,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跟整个社会都仿佛脱了节似的,某一天醒来,就发现自己是这么个处境,那么努力地想要融入人群,要想结交朋友……
那是寂寞的眼神,寂寞了太久的人,急切地需要同伴。
可是只是希冀而已,却永远不敢将那样的希冀宣诸于口……
“嗯,走吧。”思绪还没有收回,嘴巴已经自动自发地得出了结论。
回去的路上,似乎是因为高兴,阿九的话更多了,絮絮叨叨的都是凉丹城里的各种流言,大概是因为他经常在街上行乞的缘故,他听到的八卦绯闻特别的多。
“你知道吗,东坊区的胡大娘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异国人呢……”
“听说公主殿下本来是要指婚给国师赫连珈月的哦,后来因为赫连珈月身体太差才作罢的……”
“前几天,西坊区穷人住的地方出现了奇怪的事,每家每户都在窗口发现了银子呐……”
“乐乐,要不我们明天去西坊区转转吧,说不定也能发现银子呢……”
丁千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也间或问他一些凉丹城里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东坊区附近,这是她昨天遇见阿九的地方。她今天才注意到的,整个凉丹城分为四个坊区,每个坊区间都有坊门间隔着,入夜到了宵禁时间坊门就会关闭,阿九住的地方是北坊区,回去的时候东坊区是必经之路。
经过一条有些眼熟的街道时,丁千乐停下了脚步,往左手边的巷子看了看。那天夜里,她似乎就是被一块巨大的陨石给砸到这里的。
阿九神情很紧张,赶紧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看了。
丁千乐这才注意到那巷子里已经驻扎了许多的黑衣卫,只得收回目光,跟着阿九悻悻地往前走。
已经临近宵禁时间,可是东坊区里的居民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竟然大部分都围在街道中间,似乎在等待什么一样。
一身褴褛急着赶路的阿九和丁千乐立刻引起了旁人的侧目,为了避人耳目,阿九也拉着丁千乐在一旁站好。
街道的尽头渐渐出现一辆囚车,那是一头老牛拉的车,正慢慢地沿着街道走过来,囚车里坐着一个身着囚衣的女人,满身的血染红了白色的囚衣。
“妖女!”
“可恶的窃贼!”
“烧死她!烧死她!”
街道两旁的群众将手中的烂番茄臭鸡蛋砸向囚车,不一会儿,囚车上便汤汤水水地挂满了各种杂物,臭不可闻。
坐在囚车里的那个女人却始终盘腿坐着,连躲都没躲,由着那些东西砸得她满头满脸。
经过丁千乐身边的时候,那女人忽然擡头看了过来,丁千乐一下子呆住了,她见过这个女人,她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第一个见到的人!
当时是在月光下,她没有看清楚,现在她才看清,那个女人的眼瞳……竟然是猫一样的,在日光下看着,仿佛透着丝丝的寒意。
这个发现让丁千乐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了一小步,这一退,她撞上了站在她身后的阿九。她回过头看了阿九一眼,便见阿九正一脸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她……”
阿九侧过头,避开她的视线:“走吧,天快黑了。”
丁千乐点点头,没有再看那个囚车里的女人,跟着阿九往北坊区的方向走。
为了避开人群,阿九没有带丁千乐走昨天走过的那条路,而是走了别的岔路回去。
跟刚刚兴致高昂一直絮絮叨叨说着各种八卦的阿九不同,这一路,他显得很沉默,丁千乐觉得有些奇怪。
直至最后一丝阳光也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丁千乐和阿九才走到北坊区。
阿九在前头带路,依然没有点灯。天空很黑,没有月亮,连一丝光线也无,浓重的黑暗使这夜色中的无人区显得更加阴森和压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丁千乐竟然闻到风里有若有若无的奇怪的味道飘来。
……像是……烤肉的味道?
还没有等她开口,阿九突然停下了脚步,将丁千乐拉到了一旁的隐蔽处。
那味道越来越浓郁,已经带了些许的臭味,像是某种肉类被烤焦了,丁千乐感觉阿九在发抖,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冰凉凉的。
“阿九……”
“嘘。”阿九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制止了她开口。
随着那味道越来越浓重,丁千乐看到一队手持火把的黑衣卫从北坊区里走了出来,他们后面跟着一辆老牛拉的囚车,是刚刚在东坊区附近看到的那辆囚车,可是囚车里那个女人不见了。
阿九突然一把拽住了丁千乐的手,死死地握住。
丁千乐感觉手被他握得生疼,但那些黑衣卫就在附近,她只得忍住。
许久之后,那队黑衣卫才从那道坊门间鱼贯而出,看着那些火把的光亮逐渐消失在北坊区的大门口,这个无人区终于重新回到了黑暗与寂静。
不知道为什么,丁千乐竟然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感觉这样的黑暗和寂静才是安全的。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露出了脑袋,给这片死一般静寂的无人区笼上了一层薄纱,借着这朦胧的月色,丁千乐看到了阿九惨白的脸。
“别怕,他们走了。”丁千乐试着想抽回自己的手。
阿九这才仿佛回过魂来,然后猛地松了手。
因为他突然松手,丁千乐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道:“他们怎么会来这里?”
“他们……在祭银月巫女。”扭过头,阿九看向丁千乐,脸上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
“祭银月巫女?”丁千乐皱眉,联想那辆空的囚车,那阵奇异的味道,忽然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觉。
阿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继续往前走,丁千乐没办法,只能跟着他,毕竟在这里,她一点方向感都没有。
丁千乐很快发现,这并不是回他住处的路,看着阿九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丁千乐开始有点后悔不该头脑发热跟着他回来。
就在丁千乐暗暗懊恼的时候,走在前头的阿九突然再次停下了脚步,丁千乐一时不察,一头撞了上去。摸着脑袋擡起头来的时候,她看到阿九正望着一处高台发呆。
他的眼睛里,有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她顺着阿九的视线看去,那是一个石头砌成的高台,虽然已经是十分陈旧的模样,但上面雕刻的图案还能够隐约看得出来,那些图案和丁千乐曾在一本奇闻录上看到的十分相似,似乎是某种驱魔的符咒。
那石头砌成的高台下方架着一圈已经快要燃尽的木头,木头被烧得只剩下红色的芯子,不时随风飘出一些火星子,在这暗夜里,像是飞舞的萤火虫。
丁千乐的视线落在高台之上,那里有一根石柱,石柱上绑着一个已经烧得焦黑的物体,隐约还能看出是个人形。
她打了个寒战。
那是一个人!
“这里便是三年前处死银月巫女的祭台。”阿九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醒了什么似的。
丁千乐怔怔地看着那个高台。
“自银月巫女大人死后,这里渐渐荒芜,他们说,为了祭灵魂难以安息的银月巫女大人……需要妖类的血肉,所以,这里现在已经变成了处死妖族和半妖的刑台了。”
“妖?”丁千乐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字眼。
“没错,妖。”阿九回过头来,看向丁千乐。
他的左眼是冰冷纯粹的碧绿色,如上等的翡翠,右眼却是暖暖的黄褐色。
她猛地回头,看向高台上那个被烧得焦黑,渐渐已经辨不出人形的物体……她应该便是囚车里那个有着猫眼的女人吧。
“她是半妖,并不是纯血的妖。半妖是人类和妖族相结合的产物,不属于人类,也不属于妖族,虽然天生便是人形,但通常身上会带有妖的特征。”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阿九适时的开口,“传说中,若干年前,为了人族与妖族的永世安宁,妖王碧梧和人类的皇帝赫连金做出了两大种族联姻的决定,可是最终联姻失败,妖王碧梧生死不明。而那场失败的联姻,直接导致的……是人类的世界多出了许多的半妖。”
这么说的时候,他那异色的双瞳在暗夜里泛出幽幽的光。
“妖王失去音信,人类便开始大肆捕杀妖族,纯血的妖族杀出一条血路,逃到漠水以北的万妖山,而没有强大力量的半妖们……只能在人类的世界四处躲藏。”
“你是……半妖?”丁千乐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丁千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又是妖族又是半妖的,她这是到了一个怎么样玄幻的世界啊!不过既然连穿越时空这种狗血的事情都发生在她身上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丁千乐说服自己要淡定。
阿九沉默不语,气氛显得有些凝重,有夜风吹过,丁千乐看了一眼祭台上那具被烧得焦黑的尸体,那尸体随风而散,连一点形迹都琢磨不到了。
大约是出于物伤其类的心理,阿九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就这样随风而散,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呢……”他喃喃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后擡起头来,有些凄然地看了丁千乐一眼,“也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
没有力量回去妖类的世界,又被人类排斥捕杀,只能孤单地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然后……说不定某一天就被人类发现,捕杀。
而这样的命运,他却无从选择。
这一切,从他出生开始,便已经注定好了。
“不会的。”看着他那样的神情,丁千乐心底某处被触动,她下意识反驳,“就算真的变成这样,至少我会帮你收尸。”
阿九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忽然伸出手,紧紧将她抱住。
被他抱在怀中,丁千乐有一刹那的不适应,随即她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一般,竟有一种被救赎的感觉。
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回到地窖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阿九大概是累极,很快便睡着了。这一天对于他来说,太过漫长了吧,被殴打受伤,又亲眼目睹了同类遭受火刑。
丁千乐却是迟迟不能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还做了噩梦,恍惚间,那个被绑在祭台上烧得焦黑的女人……俨然就是她自己!
睁开眼睛的时候,额头已是冷汗涔涔。
仁慈的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