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是个可怜的娃,爹不疼,娘不爱。
我的爹爹,是大墨国的皇帝,所以,我便是大墨国的皇长子,爹爹给我取名为,墨叹。
墨叹?好难写,除了一横一直,还有点,还要撇。习字的时候,被太傅敲了好几次手指,折腾了好几个时辰,仍然是写不好。我红着眼睛向母后哭诉,为什么不给我取个简单的名字,例如墨一,听起来多么的响亮!
母后用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头,微微笑着说:〝万里江山,以后要掌握在皇儿一人手中,你的父皇希望你,莫叹愁,莫叹苦,要学你的父皇一般,能吃人所不能吃之苦,忍人所不能忍之累。〞
要像父皇一般!
打从我三岁开始,每天都听见这句话。
父皇四岁就熟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是故,我得要日出而起,对着晨光背诵那些弯弯曲曲,像是天书一般的字符。
父皇四岁就写得一手好字!是故,我被逼得握著那比我的手指还粗三分的毛笔,抖抖颤颤地写了一张又一张的泼墨字。
才一个五岁的娃儿,能指望我读多少书,写多好的字?无忧无虑地,我自在自怡然,不知叹息为何物。
时不时,总是在叹息的,是太傅。
〝皇子殿下,你要努力学习啊,否则皇上怪罪下来,臣担待不起。〞太傅说到激动处,一张脸皱得像是风干的橘子皮。
学习!学习!
我全部的人生里,只有这两个字!
晨起,向母后请安,母后问:〝人之初,性本善,下一句是什么?〞
午课,父皇来视察,随口便问:〝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那五霸?那七雄?〞
我的回答很一致,〝儿臣忘了!〞
然后,我的太傅,又换人了!
听石公公说,若不是母后拦著,先前那橘皮脸的太傅,会被绑了石块丢进御花园的池塘里去!
太傅来来去去换了一个又一个,白天黑夜轮替过完一日又一日,这种永无止尽的学习,什么时候才会到头 ?
一个夜里,我满是愁苦的小心灵,再也承受不住了!仰起小小的下巴,哀怨望向天空,合起稚嫩的手掌,虔诚祈求上苍:〝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可不可以施个法术将墨叹变成一只鸟, 飞出宫去?父皇母后不是亲爹亲妈,只知道要叹儿读书,不许叹儿玩耍,叹儿在这皇宫里快要闷死了,求求您大发慈悲吧!〞
天上的神祈听见我的哀求了!
翌日,石公公带来了令人兴奋的消息,父皇要带着母后出巡西林,我和我的双生皇妹,墨情公主,要一同随行。
午课之后,我兴高采烈,一碰一跳地去见母后,瞧见她正和秋儿姑姑在商量要携带的衣物饰品。母后看来也很兴奋,脸上的笑容比平日灿烂了许多,嘴角一直是往上扬著的。
秋儿姑姑也是一样的高兴,说话的声音里都含着笑。
原来,想要出宫的,不是只有我一个!
〝叹儿,来!〞母后挥手让我在床榻边坐下,拨了拨我额头的散发,〝今儿午课学了些什么?〞
又来了!好心情,霎时间沉入池塘底。
还好秋儿姑姑救我一命,手中捧著一个朱红檀木百宝盒,走到母后面前。
〝娘娘,您请过目,那些首饰要送给韫玉的娃儿当见面礼?〞
母后一件一件地在百宝盒里精挑细选,看来很慎重其事。
那些金光闪闪的珠宝,墨情皇妹缠着母后要了许多次,但是母后从来不答应。母后说小小年纪便珠光宝气,习于华丽奢侈,不是好事。
我不禁好奇,这会儿要拿来送给一个娃儿?
〝母后,您挑选了首饰要送给谁?〞
〝嗯,这次去西林,母后和父皇要去探望一个很久不见的兄弟。顺便,你也可以见见那未曾见过的墨烟妹妹。〞
〝墨烟妹妹?〞
〝嗯,和你同年,比你晚几个月出生。母后也没见过!只有在信件里,听说相当地聪明伶俐,过目不忘,四岁就能背诗词三百余首!〞
哼!能背诗词,有什么了不起!瞧母后口中的语气,好像多么希望那墨烟是她的女儿。
墨烟,就是黑色的烟,想了就让人,心情郁闷。
一定是个令人讨厌的女娃儿!!
跟随着父皇母后出巡,才知道父皇的江山如此之大!
沿途所到之处,成群的百姓们争相夹道跪拜,迎接父皇的圣驾。啊!这就是太傅常说的君威浩瀚,万民仰载!
但是,当这万万人的主子究竟有什么好?我还是不太明白!
皇帝这位置,若真是个好东西,为何母后要闷着声,对秋儿姑姑说道:〝皇上如果不是一国之君,或许本宫也可以像玉儿一般,远离宫闱,自在逍遥。〞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我半眯著睡得昏沈的眼,不敢乱动。
虽然不是有心要偷听母后说话,但是母后这话儿肯定不会当着我的面说,这点眼见力儿我还是有的!
墨情皇妹挤在我的身边,唾沫沾湿衣袖,睡得像只小猪。她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同一时辰出生,却比我幸运千百倍。
父皇对她百依百顺,从来不曾对她大声说过话。母后欲逼她习字读书,父皇便说:〝凡事要顺其自然,揠苗助长,爱之适足以害之。〞喝!墨情是珍贵的小幼苗,我算什么呢?风吹不弯,雨淹不倒,一株小野草!
半睡半醒之间,轿辇停了下来,秋儿姑姑将我和皇妹摇醒,为我们整理好衣衫。
掀开轿帘,仰头一望,月儿已挂上树枝头。环顾四周,一片灯火通明,熊熊燃烧的灯台在夜空中闪耀亮眼,宛如白昼。
初春的天气,空气中飘着细雨。氤氲雾气中,眼前一栋高大的朱门楼阁,座落在高耸入云的苍郁林木之间,飞檐翠瓦,虽然不似皇宫那样金光闪闪,却有白茫茫的仙气缭绕!
感觉,这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母后牵起我和墨情的手,行向正步出皇轿的父皇身边。然后,便看见朱门大开,屋内一条笔直由玉石铺设的路径两旁,跪满了一大裙人。一个优雅中透著大气的男人,挽著一个华服妇人,牵着一个同我一般高矮的女娃儿,从门内迎了出来。
〝墨云迎驾来迟,请皇上恕罪。〞男人、妇人、同那女娃儿走到父皇面前跪了下来,〝墨云,叩见陛下,皇后娘娘,皇子殿下,公主殿下。〞
父皇和母后,眼中全都闪著亮光,微微勾著的唇角,明明是笑着的,却偶而地向下抽动着。
〝好了,都起身吧!墨云,朕远道而来,不想听你说场面话,直接带朕去看看你的世外桃源吧!〞
父皇说话的语气,难得地,比平日放松了许多!
进到门内,才知这庭园又深又广,宏伟不输于父皇的御花园!院内百花齐放,五颜六色十分赏心悦目。庭园正中,一汪宽阔得看不见对岸的碧绿池塘,池塘上船灯点点,波光粼粼,好似有千千万万的星斗落在水中眨着眼睛,仙山神境,说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不只是我看得呆了,父皇母后一定也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此一处,胆敢景致优美,胜过皇宫。
晚膳,就摆在立于碧水中央的高台凉亭之内。
按照宫中的规矩,我和墨情应该分桌而坐。但是,母后传下懿旨,将小桌撤去,〝这是家宴,能够这样同坐一桌用膳的机会并不多,今夜,不必拘礼了!〞
母后的懿旨,比圣旨还有威力。宫中的内侍宫女都知道,父皇是万万人之上,母后,是父皇一人之上。
这儿的食物,美味可口,一点都不输宫中!
奔波一整日,没能好好地吃上一顿,我和墨情,狼吞虎咽,扒了一碗又一碗的饭菜,完全不顾母后在一旁,紧紧盯着,警告的眼神。
一边吃着美食,母后一边要我喊人。
那长得同父皇一般潇洒翩翩的男人是云伯父,那衣着打扮贵气的妇人是玉伯母,坐在玉伯母身旁,一小口一小口小鸟啄食似地,时不时用眼角偷偷瞄着我的,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墨烟妹妹!
玉伯母同样让墨烟绕着圆桌,一个个地喊着人。
〝皇子殿下好。〞稚嫩的嗓音,像是百灵鸟似地,挺悦耳的。
我才想点个头回个礼,那女娃儿根本不睬我,目光直直转向一旁的皇妹。
〝公主殿下好!公主长得真好看!比烟儿想像的,还要美上十分!〞
墨情一听这话,吱吱笑着乐不可支。连母后都面露笑容,看着墨烟的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喜爱。
〝烟儿,听你的母亲在信里说,你过目不忘,认字认得很快呢!〞
又来了,又来了,又提起学习的事。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啊,认字啊!爹爹说很简单地!有边就念边,鱼加上圭就念鲑,鱼加坚就念鲣,鱼加平就念鲆。很容易的!〞
就这么简单?怎地太傅从来没有教过?
〝嗯……〞一直没开口的父皇忽然幽幽地出了声:〝鱼加羊,该怎么念呢?〞
〝当然是念羊!〞
这么简单的问题,怎能让那小女娃抢了去。赶在墨烟开口之前,我抬头挺胸,声音洪亮地张大了嗓子回答著。
不知怎地,云伯父和玉伯母,不约而同地默默低下了头。父皇和母后,则是脸色一阵青白。
只有墨烟,对着我眨著无辜的大眼睛,唇角忍着笑,低低地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鱼加羊,念作鲜!〞
晚膳过后,玉伯母拉着母后去园中四处参观。
墨情也缠着墨烟带她去玩耍。
我被留在凉亭里,陪着父皇和云伯父下棋聊天。
〝墨云,多年不见,你的棋艺一点都没落下!〞
〝墨云的棋艺,在陛下面前是班门弄斧,陛下别再用话刺激墨云了,呵呵!〞
这地方,肯定有仙气!
从来也未曾见过,有人敢在父皇面前这样肆意地大笑出声,而父皇竟然慈眉善目地,回笑着。
看着看着,忍不住直打哈欠。
我挠了挠头,眼睛转了转,趁空,偷偷地从楼台上溜了下来。
溜哒到花园里,花园中,母后和玉伯母也没有闲着。坐在花园的秋千下,唧唧喳喳好似有说不完的话。
仔细一听,说的话,竟然和我有关。
〝娘娘,皇子殿下长得像貌堂堂,小小年纪就玉树临风,玉儿好生羡慕你!〞
〝呵!玉儿,你和墨云在一起久了,也学会他那套说场面话的本领了!〞母后笑着摇了摇头,〝治国安邦靠的是头脑,皮相长得好并无大用。倒是烟儿,小小年纪,落落大方,聪慧敏捷,一看便知,是你的女儿!〞
〝娘娘谬赞了,您看到的只是表面。烟儿骨子里是个皮猴儿性子,野的很,被她的爹爹宠得,无法无天呢!〞
母后呵呵就笑了,〝是吗?本宫那情儿也是被她的爹爹宠得飞上了天!怎地这对兄弟,连宠爱女儿的性情都是一个样!〞然后,玉伯母也同母后一模一样,咯咯地笑着。
真不懂,有什么好这样地开心?这座园子有些古怪,父皇和母后进了这园子之后,就变得和平日不同了!
正觉得无趣,想要到别处去晃晃,忽然肩头上被人用尖尖的指甲戳了一下。
转过头定眼一看,一张娇俏的细脸,脸蛋红通通地,像是初熟的蜜桃。又圆又大的眼睛上,长睫像是蝶翼般颤来颤去,可爱得让人忘记了要呼吸。
〝喂!发什么愣呢?不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怎会不知道呢?就是母后口中那落落大方,聪慧敏捷,会背诗词三百首的墨烟妹妹嘛!此时,就站在我的眼前,樱桃小口中吐著清脆的声音,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很无礼地往我的肩上又推了一下。
〝喂!你呆了吗?跟你说话怎么不理人呢?〞
〝喂呀喂地!你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没好气地反问她。
〝哈哈哈!〞笑声好像风铃一般散在风中,〝你是谁?〞
气死我也!竟然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我是大墨国的皇子,单名一字,叹!你这娃儿如此无礼,随意碰触皇子的身体,我让父皇斩了你的手!快快跪地认罪,本皇子恕你无罪。〞
听我这样一说,她竟然瞪起杏眼。
〝哇!我好怕呀……〞她叉起双手,嘴唇撅得老高,〝哼!皇子是个什么东西!这是我家的园子,我让我的爹爹把你丢进池塘里喂鱼!嗯,不好,说不准你这笨脑袋污了我家池子,将一池的珍贵鱼种全给毒死了。让我想想,你这身子,还能有什么用处……〞
歪著脑袋,她当真蹙起眉头,煞有介事地在苦思著。
这……这……这太过分……长这么大,没见过有人胆敢用这样不敬的语气,对我说话。正要反唇相讥,回骂过去,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墨烟身后响起。
〝墨烟妹妹,别理皇兄了!他向来都是这样惹人讨厌!他愿意杵在那儿就随他去吧,我们上池塘边儿去!母后送给你的首饰取来了吗?快拿给我瞧瞧!〞
我这才瞧清楚,墨烟的背后还站着一个墨情皇妹。
两个女娃儿,当真撇下我,自顾自地小手拉着小手,浓情蜜意地往池塘边行去。直把我当影子,视而不见,
这是怎地,连墨情皇妹都被那片黑色的烟幕给迷昏了眼?
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对月独白。
不知那儿来的一股无名火,我恨恨地冲向着池塘边,往那两个肩膀靠着肩膀,说着悄悄话的小人影靠近,促不急防地,一把抢过她们拿在手中把玩着的一个白玉镯子。
〝啊……〞两个女娃儿同时惊呼了一声。那黑色的烟瞬间凝成了一团乌云,眼里的神色像是要杀人。
〝还给我,马上!〞黑烟一步步向我笼罩而来,咬牙切齿的表情,很是吓人。〝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不还!你敢把本殿下怎么样吗?〞我一步一步地,往池塘边上退去,口中兀自倔强著,〝我是皇子,命你退下!退下……你……别再过来……你……〞
紧接而来的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凄厉尖叫。
感觉冷,冷到心底,冷得胸口结成了块,无法呼吸。僵硬的身子,直直向下,不停地往下沉……往下沉……
昏黑中,猛地想起,我会水呀!被那黑烟给气傻了!当下凝神闭气,脚踩水,手在水里划了几下,轻易地便浮出水面,手攀上池塘边!
池塘边几个吓白了脸的内侍,手忙脚乱地将我扶上岸。
顾不得全身湿了个透,从头到脚都在滴著水,我甩开内侍的手,二话不说,箭一般地冲向那站在不远处,隔岸看戏,罪该万死的女孩!
怒气冲冲地,我指着她的鼻子,大声地吼著。
〝你……你……你长大后,我命你入宫当本殿下的妃子,一辈子都要跪在我的脚下,唯本殿下之命是从!〞
话声一出,四周一片死寂。
所有人,包括正奔到池塘边上的四个大人,两对父母,都用怪异的眼光,望着我。
我的话,那儿不对吗?
父皇可以如此说,为啥我不能?
是啊!这句话不是我自创的,我只是照本宣科。
去年,舅舅到宫中来探望母后时,我站在屋外听得一清二楚。
舅舅说,母后四岁时,被太皇祖母带到宫中玩耍。当时父皇七岁,与母后在御花园中不期而遇。两人在池塘边上,为了争夺一个母后心爱的羽毛毽子,一言不合,母后一气之下,顺手就将父皇推入荷花池塘里。
父皇被救上岸时,所说的话,我一字不漏地,覆述啦!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那一天在母后的寝宫外,从半开的窗缝望向屋内,我看见母后脸上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舅舅则是笑呵呵地说道:〝从前爹爹以为远离皇城,这件事就会被淡忘,不会被想起。无奈,姻缘簿由月老掌管,果真是半点不由人啊!〞
姻缘簿是什么?我还不怎么了解。但是,这黑烟,这辈子,要永远地匍匐在我的脚边,那儿都不许去。
绝对是,一定要,我墨叹,对天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