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起日落,墨烟晨昏定省,按时到太子房里服伺他喝药用膳。其余时间,就耗在书房里翻阅学堂名册。就在她眼冒金星,几乎要放弃之际,老天有眼,密密麻麻的毛头篆字里,她翻到了重要的线索!
虽然只有短短的几行字,记录了七年前那仆役进到学堂工作时的保人。有名有姓、还有居住的处所,写得清清楚楚。
她兴奋得连蹦带跳,冲到太子寝屋里去报告好消息。
进到屋里,意外发现箫皇子和严斗苍都在。太子端坐床沿,另两人坐在旁边的圆木矮凳上,俯著身和太子说话。
墨烟近日和严大学士走得近,当下就相互问好。
至于箫皇子,墨烟一见就变了脸色,垂著头满心不情愿福了个礼。
认真说来,箫皇子该称她一声皇嫂。可墨烟目前的定位不上不下,万分地尴尬。追究源头,罪魁祸首就是这强行将她绑来的三皇子。箫皇子对待沐琼芳的态度,墨烟亦是看不过去。对这位魅色冷艳的妖孽少年,墨烟从来就没给过好眼色。
太子夹在中间,心知肚明。一个是红粉佳人,另一个是手足兄弟,他偏谁都不对,只能满眼含笑问道:〝烟儿怎会这个时刻过来?〞
墨烟这才想起来此的目地,忙将查到的线索对着众人细说。
〝那真是太好了!〞太子面带喜色:〝箫皇弟派人追查开出银票之钱庄,也颇有斩获。要抓出弊案幕后的主使,是指日可待!〞
〝缉凶之事交给下官来办,殿下还是安心静养。〞严斗苍徐徐说道,语气一顿:〝依下官的想法,还是把展护卫召回来的好。此番殿下遇险,就是因为身边没有人保护……〞
听到展护卫三字,墨烟倏地抬眼。
自太子在学堂里遇刺,所有的事都乱成一团。她将那日展护卫便装在大街上行走之事,全数抛在脑后。现下一经提起,曾经萦绕在脑海里的种种猜测,重又浮上心头。
她侧着耳朵,想要听些内情。太子却是眼神警觉瞄了她一眼,微微挥手:〝烟儿去膳房替本殿传个话可好?皇弟和严大学士今日要在这里用膳,让膳房多备些菜肴,还要几壶热酒。〞
出了寝屋,墨烟面若寒霜。
这摆明了是故意支开她,完全当她是外人。
所以,只有在夜里发情的时候,才满嘴说着那些甜死人不尝命的柔情蜜语?一转身就冷脸无情,形同陌路?愈想愈气愤,走在往后院厨房的林径上,她低着头,绣鞋用力踢著路上的碎石,每踢一下就骂一声臭男人。
心里长叹一声,身上泛起阵阵的寒意,忽然想念起远在家乡的爹娘。
想起从前在家里,她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的宝贝。
穿得少怕冻著,吃得少就怕她饿著。任她胡闹发脾气,爹娘从来不与她计较。
总以为,凡事都能靠自己。留在父母身旁,她只是只羽翼未丰的雏鸟,飞不远也飞不高,看不到一望无际的蓝天和寛广开阔的天地。总以为,家门外的世界更美丽,更多彩多姿。
如今,方知自身的渺小。
失去了爹娘的庇护,她什么都不是……
坐在碎石小路边的一颗石头上,她把头埋在手臂里,凄凄凉凉,悲从中来。
正自哀怨,身前忽有动静。
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儒雅的身影,皱着一双眉头奇怪看她:〝烟儿姑娘这是怎么了?是身体那里不舒服吗?〞
那身影,挺傲如松,眼底冰珀不染风尘。束起的黑髪上一只藤纹木簪,带着仙风道骨的稳重,直立在她的跟前。
她忙站起身,肩上的树叶洒落一地。
敛礼问道:〝大学士不在太子屋里议事?怎会到这后院里来?〞
严斗苍淡然浅笑,如春风十里温而不浓:〝故娘没回答本官的问题,何故会蹲坐于此?方才见姑娘模样,似是身体不适?〞
要如何回答呢?当然不能据实以告。
墨烟急中生智,想出个理由塘塞:〝想是近来夙夜匪懈翻看那名册耗费太多心神。今日小有所获,突然地放松,反而疲累涌上心头。烟儿只是在树下休息片刻而已,有劳大人操心!〞
〝原来如此。〞严斗苍不再多问,只是眼含审视的意味,负手看她,〝殿下要姑娘传的话,可传了吗?〞
墨烟一跳:〝哎呀!正事给忘了!〞正要举步,忽然停了下来。〝大人又是何事出现于此?〞总不会是碰巧路过吧!
〝本官正要往马厩去牵出坐骑。〞严斗苍淡淡回应,〝既然巧遇,便烦请姑娘传话膳房,只需准备殿下的餐食,本官要与三皇子出去驿站,不克陪殿下用膳。〞
听得大学士要出驿站,墨烟直觉就问:〝是去学堂吗?〞思及自身的处境,她忍不住抱怨:〝这会儿用不上烟儿,连学堂都不让烟儿去了。〞话方出口,见到严斗苍清冷的面容,便知自己太唐突。
当下垂眉告罪:〝烟儿多言,大人莫怪。〞转身便要离去。
〝姑娘留步!〞严斗苍却是将她叫住,沉吟片刻,悠悠说道:〝姑娘应该知道,殿下视姑娘有如珍宝。之所以将姑娘禁制在驿站里,是因为姑娘在学堂险遭不测,殿下万万不容此等事件再次发生。〞
说得面面俱到,句句在理。
但这样的说辞如何能说服心高气傲的墨烟?
她冷哼了一声:〝若说以身涉险,殿下所受的惊险,比墨烟可要凶险千百倍。难不成殿下从此就要躲在屋里,闭门不出吗?〞
被墨烟一阵抢白,严斗苍一时沉默。
虽然知道这位姑娘的性情大不同于寻常闺秀,但这是头一回领教到她直率犀利的言语,还真是不太习惯!
对于眼前这女子并无深知,但是与她几次的言谈,谈吐间能便感觉到她满腹的才学。除了学问,还有不畏艰难的毅力。堆的山高的一本本细字名册,她硬是挑灯夜战一页页逐字翻阅,毫不气馁。
轻风拂来,卷起枯黄落叶扫过她的裙摆。遍地飘零碎絮中,她秀丽的面容难掩一抹凄清的憔悴。像是一朵应该盛开的百合却被埋没于深林草丛。古人有云,英雄惜英雄。面对一个有才情却无法施展的清秀佳人,更多了一份疼惜的心情吧!
略一思忖,说道:〝为人臣子,只能尽本分,怎能论断君王是非?〞随后,语带玄机说着:〝姑娘若是有心,不应问殿下做了什么,应当问自己,能为殿下如何效力?〞
墨烟怔了一下,呆滞半响。
能为殿下效何等之力?这问题她从未想过。
回到太子寝屋里时,墨烟手上提着个竹编食篮,竹篮盖上冒着水汽,飘出白烟香气四溢。
太子久居屋里觉得闷了,让墨烟在庭廊里摆膳。
墨烟顺他的心意,池塘边的亭阁里摆放膳食。她遣开内侍,亲自动起手来。笑容亮丽,细手忙碌,热腾腾的菜肴一盘盘摆开在石桌上。一袭浅绿水湖长裙拖曳,纤纤柳腰款款摇摆。
太子凭栏吹风,黑眸微微眯起听着耳边悉窣的动静。
光阴似水,平波卷絮,看花又是一年。这花样般的女子,那样真实,近在他的眼前,却又仿佛虚幻。好似永远掌握不住。
但愿时光能停滞在这一刻,留住她的巧笑嫣然,陪伴在他的身边,天长地久。
心头划过一个念头,倘若抛开皇室身份,是否就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粗食布衣,日升而出,日落而息。朝起笑看飞花垂柳,夜来对月俪影成双,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千金难买空愿想,痴幻只在梦中。
俊色的青年长眸徐徐张开,凝视着眼前佳人。
见她衫袖轻撩,纤白素手竹篮里执起盘碟。髪鬓青丝薄掩小脸如水瀑云雾,身形飘逸像是花絮里的彩蝶缤飞。
静静看着,欣赏一幅怡然风景。
直到那浅绿的身影走到眼前,低声说道:〝殿下,午餐已经摆好,请移步用膳!〞
〝嗯……〞他慵懒回应:〝忽然间困乏得厉害,四肢虚软,觉得没什么胃口。〞
墨烟微怔,早先和其他人在房里议事之时,精神好得很,怎突然间就不对了?
心里满腹的怀疑。
不及深想,太子手掌已经握着她的细腕。轻轻一带,她就被拉进太子的怀抱。男人的红润唇角微勾,笑意柔柔漾漾,眼眸里甜腻的温柔。
〝烟儿,本殿想要吃的是你。〞
手掌微微用力,撑在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指缓缓抚弄她的鬓角,一丝一丝梳着她的髪丝。他低沉缓声说着,〝你说本太子心念邪肆也罢,觉得本殿行止不端也无所谓,我墨叹在心爱的女子面前,不必要惺惺作态,装作圣人。〞
这是怎么了……
墨烟猛地忘记要挣扎。
太子说得声声激昂,反倒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对他不起似地。
来此之前的一路上,她琢磨了长长一番话,要和太子商量。眼下太子演这一出?她略一动念,嘟起小嘴娇声说道:〝殿下,烟儿没让你当圣人,只想你是个常人。一日三餐,当食膳时就该按时用餐。是也不是?〞嗓音甜糯,说得太子心里像是化了的蜜糖。
佳人银铃脆音,听在耳里甜在心里,太子开心松手放人。站起身来走到桌边,坐下之前,满面正色问她:〝好,就照烟儿说的,本太子当个平常人。正常男子,闺房内要做的事,烟儿不许借故闪躲,是也不是?〞
说得那样直白,墨烟的脸红得不能再红,气埋在肚子里。嘴上仍是轻柔:〝殿下用饭,烟儿还有正事要说……〞
〝哦?有事?快说来听!〞
墨烟凝神。开口之前,深深吸气。玉手夹起一块翠笋酿豆腐送到太子盘里,红唇轻启:〝殿下,听严斗苍大学士说及,学堂里的教材不合时宜,他奏请要大刀改革。〞
〝嗯?〞豆腐放在嘴里咀嚼,太子轻应一声。
〝烟儿在学堂里求学多年,这学堂里的教材,烟儿甚为熟悉……〞
〝嗯?〞他仍是漫不经心地应着。
瞧着他面上没有半分表情,看不出心中的喜怒,直让她心里七上八下。汤碗里舀出一小碗鸡蓉玉贝羹,轻放到太子手边。她轻展柔眉,小心说道:〝严大学士提起,他需要一个能在学堂里行走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