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皇帝从桌案前站起身来,金龙绣袍闪亮夺目,盯着墨叹。良久,方缓缓说道:〝叹儿,年节将至,空悬的太子正妃之位也该有个决断!皇儿对此,是作何打算?〞
墨叹没料到皇上忽然会转换话题,脑中闪过墨烟淡淡回眸、嫣然浅笑的娇俏模样。
款款情意心头浮动。
当下也不迂回,目光直视着皇帝。
朗声说道:〝儿臣的心意,多年之前就已经禀明父皇母后,再清楚不过!〞
升平皇闻言,面上不动声色,挥袍回座。执笔沾墨,笔尖水砚中来回润色,提腕奏折上批了几行字,复又放下。
抬起头来,目光中一缕深沉:〝朕没问你的心意。朕问的是,你要作何打算?〞话声稍顿,又说:〝你难道不知,生在皇室,心里想的,和行动上做的,不见得能是同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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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墨叹在御书房里面对着皇帝的质问时,紫苏阁内,墨烟在寝屋后的泥地上,搭起个小小的土灶。灶底铺满碎炭,燃起小火炖上一锅杏仁瘦肉粥。
金灿的阳光透过树梢映照着她灰扑扑的小脸,像只掉进了炭坑里的花猫,一旁站着的夏荷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急。
这主子,总是不按牌理出牌啊!
先是连着几夜挑灯读书,而后皇宫的树林里到处乱走。现下,好端端地,开始生火煮粥。弄得这般狼狈,若是让殿下看了去,夏荷肯定会死无葬生之地!
忙不迭接过主子手里的蒲扇,好言劝说:〝小主,殿下指不定会去而复返,您快进屋去换件干净衣裳吧!〞
墨烟虽说平日里我行我素,略有些任性,还算是个体贴下人的主子。
看夏荷这般担心受怕,颇有些过意不去。只是,这杏仁咸粥是熬了要送进凤仪宫献给皇后娘娘以示孝心,要是火候控制得不好,一个不留神糊了,可就前功尽弃。
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嘱咐又嘱咐,才终于进到寝屋里去梳洗换衫。
夏荷自小入宫便在东宫进出,等同为太子的家奴。能被派在墨烟身边,自是因为她的心思灵巧。在通州府时,眼看太子对墨烟的专爱独宠,就指望着回宫后主子坐上正妃的大位,她这贴身的侍女,肯定也可以跟着沾光扬眉吐气!
岂料事与愿违,主子的名分八字没有一撇,好似也不太着急,一点都不上心?
净是折腾些没用的事情。
正自愁思满腹,天空突然打下一记响雷,夏荷紧张弯身查看灶里的炭火,墨烟已经从屋里冲了出来。看看杏仁粥的火候已足,她让夏荷取来瓦盅,盛满咸粥,然后用软绸包个密实以保热度不散。
〝走吧!刚好是晚膳的时辰,把粥给皇后娘娘送过去!〞
满庭落叶平地卷,主仆两人顶着呼呼的冷风走在石板路上,行经水塘池边,墨烟瞧见池塘的对岸大群的宫女内侍簇拥著一个娇矜的身影,也往凤仪宫的方向接近。
心中暗暗叫苦,果真是冤家路窄啊!
那身影到近处,见到墨烟也是吃了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墨烟定了定神,举起海棠红叶宽袖,拢了下被风吹到额前的髪丝,〝这皇宫里的庭园,紫昭仪能来,墨烟当然也能来!〞她敷衍地福了一礼,转身就要走开。
〝站住!〞
话边有如雷轰,那堂堂的昭仪也学人河东狮吼?尖尖的下巴抬得老高,紫昭仪趾高气昂:〝见到本昭仪,不必跪拜吗?〞
墨烟挺直肩膀,对那无端找喳的女人她不想搭理,径自举步往前走。
紫昭仪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拿下!〞猜想墨烟不会就范,加上一句:〝若是抵抗,就拿绳子来捆了她!〞一旁的夏荷见自家小主受欺,护主心切地用身体挡着墨烟。这让紫昭仪更加生气,喊道:〝连那不长眼的奴才,也一起绑了!〞
混乱之间,空气中传来一声清音震耳:〝全都给本殿住手!母后寝宫前,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太子俊眉深锁,面色沉重,站立风中。
他方方在父皇大人的御书房里,遭到一顿严厉的数落。说他为人子女,返回家门首要之务不是探望卧病在床的母亲,却是直奔爱妾屋室?皇帝感叹,民间百姓有句俗话说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没想这样的事竟然发生在大墨国的皇宫里。
墨叹简直是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洞里。他在心里大喊冤枉。
事实是,他的脚步才从车辇上落地,就马不停蹄去了凤仪殿。殿内的宫女说皇后服下汤药后正在小憩,他才转而去了紫苏阁。再说了,烟儿在宫中只身一人,举目无亲,他难免挂念得紧,急欲见她一面。
父皇从小就对他事事苛责,即使他已成年,从来未变!
于是,出了朝阳殿他直奔母后寝宫而来,却遇上了这样的一幅景象。
堂堂四品昭仪带着一群内侍围住两个弱女子,像是老鹰在捕捉小鸡。
满腹无名之火油然而生,他的脸上结了霜,冷冷盯着沐紫芳:〝谁来给本太子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沐紫芳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全然凝在风华尊贵的夫君身上。身为沐家嫡女,十四年华,含苞待放,怀抱着承恩东宫,得良人隆宠的梦想嫁进宫来。入宫将近一年,侍寝的次数五个手指算得出来,太子正眼瞧她?今日好像是第一次……
〝殿下……〞沐紫芳眨动一双楚楚可怜的眼眸,觉得自己有无限的委曲:〝此女子胆大狂妄,见了臣妾不但不行礼,还出言不逊。〞她伸出纤纤秀指抹着眼角,将所有罪名都丢在墨烟身上。
〝哦?〞太子冷然一笑,抬起脚步,走上前来:〝这么说,本殿是耳朵聋了,眼睛也不好使,摆在眼前之事,听错了,也看走眼了?〞说着,越过沐紫芳,走到墨烟的身前,长袖轻挥,拨了下她散在脸颊上的髪丝。眼底的情意,比风还要轻还要柔。
紫昭仪的眼里似是要滴出血。她一心要刁难墨烟,却不知,方才太子就站立于树丛后离她不远处,将事情的始末看得是一清二楚。
〝殿下……〞沐紫芳泫然欲泣,还要再辩,却说不出话来。
〝好了,不必再言……〞太子感到厌烦。这个女子,他毫无情感,却有着嫔妃名分。想到早先父皇将一叠堆得小山般高的奏折摆放在他的眼前,一册册,全是要立紫昭仪为正妃之奏议。
父皇遥说当年,他娶母后入宫,得到宰相韩龄及韩氏家族手中的军队支持,才得以在朝堂立足,进而排除异己,独揽大权。历朝历代,太子正妃之位,关系著未来的皇位,关系著是能否够掌握这万里江山,无关情感。
太子的心意?
可能压得过朝廷群臣的心意?
倘若连帝位都坐不稳,儿女情长,又有何用?
父皇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千斤重担,压在他的肩头……
轰隆一声,大雨从乌黑的云层里倾盆落下。
〝有话,都到凤仪宫里去说!〞他大手拉起墨烟,十指交错,迈开大步往金檐碧瓦的宫殿奔去。
太子发话,有话进殿里再说。
那紫昭仪,真地就随后跟来,一点都不自觉,夹在太子和墨烟当中她甚是碍眼。
太子也懊恼自己口快,应该打发那多余的女人离他愈远愈好。可当时,大雨来的又急又快,凤仪宫是最近能遮风躲雨的屋舍。自己带着墨烟离开,独留那年纪小他许多的弱女子雷电下风吹雨打,不是他墨叹的作风!
就怕惹得烟儿心里不痛快,误会他对那昭仪存有别的念头!
当下传令内侍去取棉巾过来。接过巾绢,他满脸讨好,伸手要擦干墨烟被雨淋湿了,滴著水的髪梢。
可墨烟那里会像太子想地那样小心眼!
她其实,压根就没把注意力放在紫昭仪身上。心里挂念的,是她花了大半个下午熬的杏仁粥。眼睛盯着夏荷追问:〝那小包袱呢,可有被雨打湿?〞
夏荷一路把布包护在怀里,自己淋成个落汤鸡,包袱却是一滴雨都没沾上,得意回道:〝布包在奴婢手上安全的很,小主尽管放心。〞
太子觉得好奇:〝什么稀奇宝贝?要这样紧张?〞
墨烟不及回答,内殿里走出一个宫女带来皇后的懿旨,要太子和紫昭仪,还有墨烟,都一起到偏厅的暖阁里去说话。
原来,一阵的惊雷巨响夹杂着风雨声,将芙蓉皇后从睡梦中吵醒。她听见屋外有人声走动,一问之下,听说是出宫许久的叹儿前来探视,霎时神清气爽,什么病痛都好了!忙令宫女为她梳洗换衣,要在暖阁里与太子话家常。
铜镜前,皇后身后的秋儿,手拿玉梳拢平她的长髪,绕成单结髪髻盘上头顶,再细心插上淡雅簪花。
看着秋儿的一双巧手,曾经是姑娘家的柔白玉润,如今也开始松皱生出细纹。皇后心中感叹,岁月不饶人啊!好像,昨日才听见叹儿呱呱落地,怎么一晃眼,叹儿已经年过二十,是一国的储君了!
〝娘娘,好端端地,怎么叹起气来呢?〞
〝秋儿,前些日子你回家省亲,本宫有意让你就此出宫去,别再回来了。可你不听命啊!真要陪本宫老死在这宫廷之中?〞
〝这儿就是秋儿的家。真要是离了宫,奴婢一天都过不下去!〞
闻言,皇后环顾这屋里的一桌一椅,每一处,都承载着她的青春岁月。想起当年,她嫁入东宫之时,她的夫君,现在的升平皇,就对她说过:〝入我东宫门,是我东宫魂。一辈子,都别想要离开这座皇宫大院。〞
历经风风雨雨,她把人生中最好的光阴,都奉献给她深爱的丈夫、儿女,以及这座高墙围绕的宫殿楼阁。
可那个聪敏慧诘的孩子,能够像她一样看得开,有同她一般的幸运吗?
那孩子,若是当年领旨进宫,或许已经生下皇嗣,事情就会不同?可再一想,又能有多大的不同呢?
朝廷里诸多势力拉锯,家族里有适婚的女子,都想尽方法要送到太子的身边。都指望,若是幸运得了太子的欢心,枕边一句话,比得上朝堂里的千言万语。
可惜啊!韩家的势力,在升平皇有心的压制下,已大不如当年。否则,若还像从前那般,朝庭里一半以上的重臣都是韩家的门生,要支持墨烟登上正妃之位,是轻而易举!
想到这里,芙蓉皇后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门外进来一个宫女,手里捧著一个精致的玉白汤碗。
〝娘娘,这是紫昭仪带来献给娘娘的,请您过目。〞
〝嗯?〞皇后接过,打开盖子,浓郁的鲜香气息,扑鼻而来,看来像是某种汤品。合上碗盖,皇后不着痕迹问道:〝紫昭仪不正在外面吗?本宫一会儿要出去接见,何必这么着急,特意让人送进内屋来。〞
〝娘娘,紫昭仪说,这汤品有个来历,叫做……叫做千山万雪。〞
那收了紫昭仪好处的宫女,很尽责地将记在脑海里的话如实传述,〝是千年冰山融成的水,和生在万丈深谷中的雪蛤共同熬煮七日七夜,才有这一小碗汤品。要申时喝下,效果最好,能够百病不侵,延年益寿。昭仪方才在前来的路上,碰上点小意外,怕会误了时辰,所以央求奴婢快快送进屋来。〞
这紫昭仪,还真是心思细密,孝心可嘉!芙蓉皇后不由得唇角浮现一丝笑意。
作者的话:
叹叹说 如果本太子不干了
就没人会来逼他 是吧!
这故事不走宫斗 要走啥路线呢?
微媚想了下 延续上卷的种田风 小打小闹 家居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