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从西林抵达皇城的消息,为一直待在宫廷里闷得几乎要窒息的墨烟仿佛是带来了仙境的甘露,一下就活蹦乱跳,滋润起来。每天一睁开眼,就神采飞扬,匆匆奔到皇后娘娘的凤仪殿去会见娘亲。
以墨烟的性子,巴不得亲娘能留在她的紫苏阁里剪烛西窗,共话天明。可和墨烟同样想要留住韫玉的芙蓉皇后,开了金口,烟儿当然只能从命。而爹爹墨云,自然就是被升平皇帝给留下,挑灯对弈,大战三百回和。
以至于,虽说是不远千里而来见上一面。但实际上,墨云夫妇进到皇宫已经三天,墨烟却仍未寻得机会能私下和爹娘说句话,畅谈女儿家的一番心事。
所以,站在凤仪殿的廊道上,墨烟一听说皇后娘娘连日来话说得太多,今晨精神不济,用过早膳便回去寝屋里小憩。便趁机问道:〝那烟儿娘呢?应该不会还在娘娘的寝屋里吧?〞
宫女回道:〝墨夫人似是和墨云军爷一同进到朝阳殿,面见圣上去了。〞
见皇上去了?唉……
墨烟心里嘀咕,这帝后两人,轮著霸占烟儿的爹娘不放。是要等到何年马月,烟儿才能和爹娘说上体己话啊!
朝阳殿的御书房里,墨云和韫玉等了一个多时辰,皇帝才从早朝上下来,踏进房来。
如金光耀亮,威仪显赫的升平皇心情愉悦,对着跪地欲拜的夫妻两挥袍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书案前坐下,皇帝面带微笑:〝墨云,难得来到皇城,一定得多住些时候啊!这次无论如何,朕要留你住上十天半个月,才许离开!〞
〝皇上,墨云……不能从命……〞
〝不能?没有人敢在朕的面前说这两个字!〞皇帝半是认真地板起面孔,随即转对墨云身旁的韫玉说道:〝玉儿,劝劝你的爷,他又犯了死脑筋,要驳朕的面子!〞
韫玉低应一声,偏头对墨云劝说:〝爷,皇命怎能不从?多住些时候也好,咱夫妻两和烟儿,一旦回去西林,再要来到京城,恐怕就又是多年之后。〞
〝等等?玉儿方才说的是,要带墨烟回去西林?〞皇帝面露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目闪精光,凝向微微垂首的墨云:〝此话当真?你夫妻两远道而来,是要带将女儿带离皇宫?〞
墨云面色艰难,几度犹豫。
终是下定决心,同韫玉一起站起身来,跪地深拜:〝皇上,墨云恳求您念在我夫妻两就只有烟儿这唯一的女儿,恩准她离京回乡吧!〞
〝胡闹!〞皇帝怒而握拳垂在椅背上,〝墨云,枉你宫廷打滚多年。曾几何时,听说过进了东宫的女子,能够生离开东宫的殿门?嗯?〞
那长长的尾音,带着满满威胁意味。
〝可咱家烟儿,不还没有进到东宫吗?〞韫玉打充当过升平皇的媒婆那日开始,在升平皇面前,说起话来就没大没小,〝就当她在秀女殿中未得皇子的青睐,落选离宫,不就得了!〞
这话,听得处事谨慎的墨云头冒冷汗。身为前东宫护卫统领,忠君爱国,是一种刻印在骨血中的概念。要让他对着君王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一番话,下辈子也做不出来。
可想而知,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贤妻,韫玉的主意。
之所以会出此计策,全然是韫玉发挥了她旁敲侧击的天性。入宫不过三日,这里闲聊一句,那里探问一声,便把墨烟自进宫以来的处境打听得一清二楚。韫玉没有墨云那出身于皇室的心理包袱,只一种身为人母、爱女如命的直觉想法。既然宫里不给墨烟应有的名分,还留在此地作啥?带她回家去便是!
升平皇帝冷眼不语。
跪在眼前的,是他此生比血缘兄弟还要亲近的唯一知己。还有那总让人恨得咬牙切齿,放肆大胆的韫玉。既然是他的知己,怎会不懂他的难处?心中一瞬的微怒被无奈取代,挥动金亮的袍袖,冷冽说道:〝墨云,几年不见,你倒是愈发纵容你的夫人!本皇面前如此放肆?〞话锋一沉,语更严厉:〝全都给朕站起身来回话,想让人把话传到皇后耳里,以为朕又在为难自家兄弟?〞
见好就收!韫玉连忙从地上爬起,和墨云双双重新落座。
低头垂目,等著皇上发话,耳边却只有书房窗缝渗进来的凭栏北风。
良久,才听得升平皇幽幽开口:〝玉儿,你先退下。朕有话要和墨云说。〞
什么?什么话只能和爷说?爷和韫玉之间从来就不分彼此,爷的事就是玉儿的事!
正待分辩,衣袖被一旁的墨云用力拉扯。
〝玉儿,退下!〞是一种命令的语气。听得韫玉好生气恼。抬眸望墨云眉目深严,峻颜凛凛。那神情宛如当年初见,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东宫护卫统领!
心虽不平,可圣上和夫君之前,该有的分际韫玉还是抓得很准确!
躬身退出御书房,脑子里急转,看到石公公肃立在门边,一把就拖住他往外边说话。
想从前,她和小石子可是共过患难,湿黑不见天地的牢房里一起关了七天七夜!若非因为那阴错阳差的一段往事,小石子何得何能,有幸在皇上跟前伺候,最终登上了宫廷总管太监的大位!
走到四下无人之处,对着石公公便是一串逼问:〝太子殿下对咱家墨烟究竟是何想法?带进宫来,却放在秀女宫里不给个名分?若是如此,烟儿何必要待在这宫里受气?回到西林去好歹也是咱乡里的第一大才女!〞
石公公听得脸色铁青,气从鼻子里哼出来:〝玉儿,好了,胡闹也要有个分寸。你那套以退为进的技俩,连小石子都看得穿,皇上那里,那可能会瞒得过?〞话声一顿,又道:〝再说了,有其母必有其女。烟小主得你韫玉的真传,有过之而无不及。太子殿下捧著都还来不及,那敢给她气受!〞
韫玉对自家女儿素来天地不怕的性子,知之甚深。
可这宫廷之中处处是陷阱,她想要带着墨烟回乡倒也不是虚言恐吓而已。她想的是,有话挑明了说!别不上不下,让烟儿默默受着委屈。
〝唉……皇上不急,急死太监!〞石公公叹了口气,〝韫玉啊!你倒是亲自去问问烟小主,她来到这皇宫大院里,是被太子殿下用威权逼来的呢?还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走进来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韫玉忙往紫苏阁奔去。走到离屋阁不远的花园边上,远远就见到穿着浅紫衫裙的小人影倚在廊柱上,伸著长长的脖子张望。一见韫玉,忙迎上前来,带着撒娇的语气说道:〝娘,您终于出现了,可把烟儿给急死了!〞
原来,墨烟听闻爹娘一早去见圣上,一颗心七上八下,总不踏实。常言道,母女连心。她似是心有预感母亲会前来寻她,趁着秀女殿里早课结束用午饭的时间,便守在寝屋的走廊上苦苦等候。
当下,韫玉拉着女儿进到屋里,也不绕弯,直接便问她的心意。
面对突如其来的询问,墨烟先还有些小女儿家的娇羞。及到听说爹娘一起面圣,请求要带女儿回乡,这一惊非同小可,气得踱脚:〝娘,你怎可自做主张?这等大事,怎不先来问问烟儿啊?〞
那娇声埋怨的神情落在擅于察言观色的墨大夫人眼里,女儿的心意她一目了然。但还故意装着糊涂问道:〝额?烟儿不愿意同爹娘回去?宁愿这样无名无份地在这皇宫待着?〞
〝话也不是这么说!〞墨烟急欲分辩,〝太子殿下国事缠身,一时无暇处理此事。待烟儿在秀女宫的学习完毕,殿下自会有安置。〞
〝哦?〞韫玉眯着眼睛往女儿身上扫了一遍,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姑娘家的芳心已经全向着太子去了!心中一动,身子前倾靠向女儿,悄声问道:〝那么,床笫上的事,该是已经做过了?〞
墨烟小脸垂得贴到了胸前,面对母亲毫不修饰的言辞,内心一阵气恼。若照着她从前的性子,肯定会气得夺门而出。
可经历了这些年只身在外的磨练,终是体会到在家千日好,亲人间的关爱就是如此,或许表达的方式并不是自己喜欢的,但是真挚的亲情,却是千金不换。
于是便含混地嗯了一声:〝殿下,已经是烟儿的夫君。烟儿不孝,再不能回家陪伴爹娘左右了。〞
婉转的回答,其中的意涵韫玉那会不懂!眼珠子一转,更犀利的问题便冲出口中:〝那么,侍寝之时,是太子在上位还是烟儿在上位呢?〞
墨烟脸上的红晕一下泛到耳根,亲娘怎能问起此等私密之事?羞死人了!只把小手楸着衣摆,眼睛不知该往那里看,低着头,抿著嘴,恼得急了,站起身来说道:〝下午的学习就要开始,烟儿该往秀女殿里回去了。〞
〝喂!这可是严肃的大事!这上下之位,关系着妳是否能为皇室生下龙嗣,也就关系着妳能否得到正妃的大位,不能等闲视之!〞
仰著头,韫玉说得振振有词。墨烟心想,这话题不能再继续,否则娘不知还会说出多么不堪入耳的话语。抬起秀足,往门外移动,只回过头匆匆丢下一句:〝娘,烟儿得要走了!担误了学习是要受罚的!有事等爹爹回来再聊!〞比起那口无遮拦的娘亲,爹爹就正经许多。才不会拿这等事在女儿面前叨念!
爱怜看着曾经是抱在膝上梳着髪辫的孩童,如今都长得比娘还高出半个头!韫玉伫立门边,自言自语:〝去吧,小烟儿!这宫里的学问,你可要好好地学……〞
作家的话:
天下父母心!
烟儿天不怕 地不怕 就只怕她的娘~~
韫玉和小石子的那段往事 请看《墨云 番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