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墨国东宫,荷花池畔。
池中央,一座太湖岩石堆成的假山。
精致的堆石顶端,一株来自天山深林内移植而来的百年幽兰,悠然独立。
要说它有多珍贵,倒也没有,否则不会被放置在东宫假山上饱受风吹日晒雨淋。
若说不稀奇,像它这样常年翠绿的仙草,整座皇宫里只此一株,别处是再找不到了。
每到天暖日晴,粉蝶啊、雀鸟啊,总爱迎著阳光飞往这东宫假,绕来绕去,没话找话,同这朵名山珍奇聊上两句。
大伙给它取了个名字,久蓝。
蓝者,不是因为它是兰花。而是蓝天白云之下,它傲然之姿,令百花自惭。久蓝,希望天天天蓝,它永远盛开绽放。
久蓝入宫之前,已在天山活了数百个寒暑。
吸收日月灵气,养成了清高自持的心性。日月圆缺,大风大雨,它什么没见过?人世间的纷纷扰扰,在它看来,都是俗人自扰之。
风啊、云啊、蝶啊、小鸟啊!上门来搭讪的,它爱理不理。
一个晚上,朝阳宫里那脾气怪异,喜怒无常的君阳太子,带着莲妃行过假山。楚楚可怜的小女子跟在太子身后,寒风吹得她宽松的衣衫起伏飘动,显得身躯特别娇弱。愁苦的小脸,月色下显得苍白。
走在莲妃前面一步的太子墨君阳,眉间阴霾漫布。
久蓝判断,这两人在闹矛盾!
以它在宫里十多年的所见所闻,这莲妃屡次言语顶撞太子,不得太子欢心。估计,很快会被安个莫须有的罪名给休了,再不就是被用毒计给害了。很快,东宫就会选进新的太子妃。
然而,事情的发展,和久蓝预期有些不同。
又一个明夜高挂的夜晚,君阳太子带着莲妃来到假山旁时。弱女子温婉而沉默,尊荣的太子,凤眼睨著看身旁爱妃,向来阴沉冷酷的眼神中竟带闪烁著暖意。
正当久蓝琢磨,太子唇边意味不明的笑容是何涵意?
另人震惊的事发生了!
来的迅雷不及掩耳。
太子横腰将女子抱进怀里紧紧吻住,吻得那样浓烈,连久蓝都感受到蒸腾的热气空气中弥漫。君子非礼勿视,可久蓝太好奇,这一幕它从未见过,舍不得不看。
只见太子将莲妃的纤细身子压在石壁上,强硬啃咬她娇嫩的chún瓣。艳色绝伦的脸庞上,一缕邪气,伸出堪比美人的长指,掐著小女人尖细的下巴,缓缓滑到薄衫襟口,隔着衣衫勾勒她胸前风景。嘴里含混喘息:〝小妖精,本殿要你,现在就要……〞。
小可怜似的太子妃不停喊道:〝殿下不可……〞,却挡不住霸气太子的得寸进尺。渐渐她抵挡的力道越来越弱,到最后,成了无意识的哼鸣,颤抖著承受男人疯狂的抽动。
久蓝看得折弯了腰,那一夜,它彻底失眠了!
它从不曾觉得做人有什么好。人有情绪,有烦恼,有忧愁,有生老病死。那像它,无欲无求,坐看天光起落,十年如一日!那夜,它仰望明月,对于那似懂非懂的情感,心生向往。原来,男女之间存在一种欲生欲死,烈火焚身的神秘境界!
百年沉静的心被挑起后,久蓝每到夜里就引颈张望,盼再见一次太子和莲妃的热情演出。
过了一夜又一夜,再没见到两人连袂的身影。
久蓝破例给了小黄蜂一次好脸色。柔声软言央求黄蜂弟弟往东宫去替它打探消息。得来的回报是,莲妃搬进太子的寝殿里去啦!人家小两口,朝阳殿里夜夜春宵,太子再不必来回奔波,日子过得是滋润又舒心!
郁闷中的久蓝,开始垂头丧气。
首先发现到的,是粉红斑蝶。小粉蝶可焦急了!〝久蓝!你的叶子这几日,瞅著不怎么青翠了?瞧,还黄了一角!〞她嗡嗡嗡绕着久蓝的憔悴的茎叶间,窜进窜出。振拍的小翅膀,碰触到久蓝的叶脉,久蓝打了个冷颤,心跳停了半拍,抖落一地的露水。水滴溅到小粉蝶身上,它〝唉呀〞地叫着,大惊小怪:〝久蓝,你弄湿人家了……〞
〝走、走开……〞久蓝没来由升起怒气。
那怒气,是因为恼羞惭愧。
想自己乃是天地所生,一朵高洁幽兰,怎能迷惑于人类污秽的情事而不可自抜?深深地反省过后,它彻底将那不该有的念想从心底抜除,重回清心寡欲,东宫的白石假山上傲然独立。
偶而,小黄蜂热心捎来一些朝阳宫里的消息,说给久蓝知晓。
说是太子和莲妃两人感情甚笃,如胶似漆。久蓝内心里,其实替那年轻的小姑娘家感到开心。可还是板着脸孔斥喝着多事的黄蜂:〝凡尘俗事有啥好听?我没兴趣知道……〞
兴许,那一年久蓝的情绪波动太大,影响了花期,它竟然没有开出花苞。
第一年没开,第二年也没开,第三年……仍是无声无息……
铁树不开花,还是树。久蓝不开花,便成了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做为一株草,久蓝顿失颜色。如同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再不能享有彩蝶乱舞,群蜂争宠的风光。幸好久蓝本就是个孤芳自赏的性子,身边有只刮噪的小蜂弟弟时不时来东家长、李家短,日子倒也没觉得有多难过。
岁月如梭,东宫易了主。
新来的主人是君阳太子同莲妃一起所生之爱的结晶。当然,当年的太子已经登基为帝,东宫空置了多年才终于等到新主——皇长子墨叹。
对于早已经成为假山上一株不受关注的孤草而言,谁来入主东宫,于它何干?
偏偏这位墨叹太子,发现了假山中别有洞天,时不时就躲到洞里来偷闲。躺在泥沙地上枕着双臂,空对山壁喃喃自语。
别看身为太子好似尊贵风光,墨叹其实挺孤独。他承受来自父皇母后望子成龙的压力,满腔的心事,无处能说。只好借着山洞这小小的天地,独自发牢骚。他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字字句句,都清清楚楚被久蓝听了去。
久蓝平静了许久的心,复又被搅乱。听着叹太子的少年痴心,听他诉说对一份幼年结下缘分的牵挂,感受到这年轻太子青涩爱情的哀伤,感情其实很丰富的小草,不自觉默默陪着少年一起哽咽流泪。
一个飘着小雨的晚上,叹太子被逼大婚的前一夜,他冒着风雨来到假山旁,满目凄凉低语。他说,自己敌不过来自皇室的压力,就要迎娶他一点都不爱的妃子。他,将那份至死不渝的爱情,埋藏在这小小的四方天地之中。他仰天落泪,说着:皇天在上,墨叹对天立誓,此生,此心,只有墨烟一人。
而后,少年抡起手掌猛力垂打山壁,整座石山地动天摇,沙石唰唰地落下。宫人在洞外跪成了排,哭求叹太子快快停手。
这一回,久蓝真正震撼了!它在风雨里,哇哇大哭,瘫趴了全身的茎叶!
才知道,人世间,存在一种感情,深刻得能让人衣带渐宽终不悔,是超脱在欲念之上……
冬雪纷落的季节里,叹太子终于美梦成真,带着他心爱的墨烟回到宫中。
久蓝内心的那个激动啊!它仿佛是见到自己的孩子娶了媳妇那般,欣喜若狂。
当然,叹太子没有让这个陪着他一同欢喜一同忧的老朋友失望。在一个明月当空的夜里,太子欢天喜地拉着烟儿,进到假山里的世外小洞天。
两人的响声,穿透层层的山石,传进久蓝以为已经干涸的心灵。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整座山壁碰碰作响,久蓝被滋润得有如得到王母娘娘的瑶池甘泉,浑身舒畅。
隔日早晨,晨曦露水中,一朵小小的花苞,自久蓝粗硬的茎梗中直冒出来!
当东风吹过,只只斑斓的彩蝶飞舞,春日的灿光下,久蓝盛开的繁花挂满枝穗。它恢复往日的顾盼翩彩,微风中摇摆着美丽而优雅的身姿。
那应该是这株仙山兰草有记忆以来最美好的一段岁月。
见证了一段相知相惜的爱情。同时体会到,欲望若是寄托在两情相悦之中,便不再是难以启齿,不堪入目。男女间的欢爱,如同日出月落,自宇宙玄黄开始就已经存在,早过所有人类笔书下的历史。
只无奈,人间有另外一条定律。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
久蓝是在小黄蜂、粉斑蝶的口中,听见东宫里发生的一连串噩号。烟淑妃失踪,叹太子战死沙场,万里晴空瞬间变色。
它想起,最后见到太子的那一晚。寂寥的夜里,太子只身走到花园,黑色的瘦影拉着好长好长。凄苦的话音绕在长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天人永隔,久蓝无力挽回。震惊、痛不欲生,而后开始空虚、绝望。红尘多烦忧,苍天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不想受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切都看破。无心,也无感。
久蓝心死,它发誓,再不要和凡人俗事有任何牵连。
是故,当小蜂、小蝶在它的头顶嗡嗡乱飞,兴奋说得口没横飞:〝蓝哥哥,知道吗?东宫就要搬进新任的箫太子,还有未来的芳太子妃。〞久蓝只将身子缩进假山的石缝里,懒洋洋应声:〝哦。〞
久蓝学到一妙招。那每日假山四周扫洒的太监是个虔诚的佛祖信徒,久蓝从太监口中听得许多佛经。便也跟着学舌,心经、金刚经早晚轮番背诵。念著念著,发现是个放空心绪,麻醉自己的好方法。
任那箫殿下金艳的锦袍进进出出,久蓝不听也不看。沉迷在无边的浩瀚佛法之中。
直到一日,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有如山崩地裂。久蓝停止口中念经,睁开眼来。〝蓝哥哥!蓝哥哥!不好了,不好了……〞小黄蜂好似天塌下来一般绕着久蓝惨叫。怎么了?打雷了?地震了?久蓝老僧入定般慢吞吞问。
〝比打雷地震严重多啦!听说啊,新的太子妃喜欢相思树,箫太子下令要铲了这假山,改成相思林呀……〞小黄蜂气急败坏,颤动着薄薄的蜂翅,挡在久蓝身前,像是护着一个临刑的死囚。
贪痴爱恨嗔,一声长笑。
久蓝想学那江湖豪杰,生死不惧,将一切都看开。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喃喃念着心经中字句,久蓝全身长叶簌簌抖动。人说万物都是轮回,若有来生,它愿转世作一颗海里的沙,涛间浪底任逍遥。
眼看宫人们手执锤斧气势汹汹而来,久蓝等待着它在人间的最后一刻。
〝唉呀……〞忽闻领头一个布衣灰衫的粗壮太监手捂著脑门,哇哇大叫。〝臭蜜蜂,叮老子?〞
十来个宫廷内侍,有拿铁器的,也有拿畚箕、扫帚的,霎时间乱成一团,四下闪躲。有几个不怕死,摘了树枝当武器,手臂胡乱挥舞同天空上黑压压大片的蜂群对抗。虽说人类是万物之灵,可灵的是脑子,而非血肉之躯。三两下就溃不成军,被叮的满头包,落荒而逃。
〝哈!哈!哈!敢来打咱久蓝哥地盘的主意?哼,小爷让你们讨不了好!〞小黄蜂喊声嘶嘶,趴在石头上捧著胸口翻滚。
久蓝劫后余生,惊魂未定。
好久,才回神。
呆看那从不曾正面好好瞧过一眼的黄蜂弟弟,久蓝犯了急:〝小……小蜂,你方才,可是蛰了人?就是说……你活不成了?我……不值得你以命来救……你……你……〞
意识到自己欠下的,是还不起的恩情,久蓝脑门全然空白,一时语塞。
它向来是冷傲惯了的。一直以来,小黄蜂无论春夏秋冬,风雨阴晴,梢来假山外的消息。是久蓝的眼、耳,是它沦落为一株杂草遭繁世遗忘时,唯一的朋友。而那样坚贞的友谊,因为已成习惯,它忘记去感受。
泪眼模糊,久蓝伸出叶片欲拥抱那脆弱的小身子。它用尽全身的力量往不远处的石块方向倾斜,几乎就要抜根而出,却怎么都碰不到。咫尺之距,近在眼前,远如天边,求不得。
眼睁睁看着那细瘦的虫肢弯曲抽搐、伸直朝天、僵硬……
〝苍天啊……〞久蓝有生以来,第一次心中有了奢求。〝呜……求你,救小蜂!别让它死啊!〞
一双瘦弱的小翅膀噗噗拍打,逆着风,飞到久蓝身边……
〝久蓝哥哥,是你在哭吗?〞
〝小蜂?你没死?〞久蓝不确定的语气。眼前出现的,或许是小蜂的魂魄?
〝嘻嘻!我又不是蜜蜂!看咱这么大个儿,就该知道是只神勇的虎头蜂,刺了人不会死的!〞小蜂得意洋洋,笑得张狂。语气一顿:〝话说,哥哥方才哭得那样伤心,弟弟我本来想在石头上歇会儿,不得不赶忙起来慰问一番。〞眨着明亮的圆眼睛,小黄蜂笑得狡黠。
〝你……〞久蓝甩头,〝谁哭了?是天上在落雨……〞
黄蜂能够安然无恙,久蓝开心。
然而,该来的跑不掉,它坦然面对将要走到尽头的日子。
老天似是也在为这天地一兰而哀悼?连接着几个绵绵细雨天,将久蓝周身上下洗刷得翠绿盎然。它想,这样焕然一新地告别人间,也算是了无遗憾。
之后,太阳露出笑脸。
久蓝猜想,那些凶神恶煞的太监们,肯定等不及要来拆山垦地。
盼望再见黄蜂弟弟一面!说也奇怪,小蜂这几日鬼影子不见一个,莫名消失了。也不想想,见一日,少一日呢!久蓝不禁怨叹。平日总嫌那嗡嗡嗡之声绕来绕去,吵人心烦。如今,才发现万般不舍。
翘首等待,提心吊胆一整天……
从日出等到日落……
彩霞满天的傍晚,突然飞来大片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好似满天的星斗落下地。久蓝从来不曾见过如此景致,目不转睛之中,心底想的是,那黄色的小身影。
漫天萤光的美景,吸引来特别的贵客。
俊色如流云的箫太子搂着他艳丽的芳爱妃,来到清冷了许久的假山旁。芳妃摇著小扇赞叹:〝这么美的画面,只咱们东宫有呀,依臣妾看,这假山就留着吧。〞
〝爱妃喜欢,留着便是。〞箫太子瞅见那隐蔽的山洞,兴致一起,凑到芳妃耳边低语,美人抛了个媚眼便低头跟在太子身后钻进洞去。墨氏一门个个勇猛,夜色似水,久蓝闭起眼蒙著耳朵,还是挡不住穿透到浮云之上的嘤语浪声。
就下地狱吧……它放弃抵抗。
正当目不转睛,沉迷于罪恶的深渊,身上一道痒意。一只圆圆的小虫爬上它的长茎。
〝久蓝哥哥……〞细小的声音,嗡嗡吐著热气,〝老看别人做,有啥乐趣?要不,咱两,也来试试……〞
久蓝石化了!
那是什么意思?
〝为了哥哥,小蜂可是绞尽脑汁。不但动用了自家兄弟,还把整个萤火虫家族都请出洞来。久蓝哥哥,你说,要怎么谢我才好呢?〞
久蓝全身颤抖,它说不出话。
洞穴里传来撩人的娇喘和低沉的磁声。一个喊不要,另一个喊开大些。久蓝脑子进了浆糊,混沌无法思考。它好像中了邪,张开全身的叶片,感觉到有个小小的细针,刺进了它的主根。麻麻酸酸,还有些涨。
〝久蓝哥哥……你得放松些,别咬那样紧。小蜂是头一次,会被你夹断。〞
〝嗯……〞久蓝虽没做过,可历经三位太子,听到不少。用想像,放松了身子。
唉……
天山上,太白仙翁,仰看长空,一颗明星殒落。抚著长须,垂首低叹:〝好好一株灵草,一入红尘,果然便染上人欲,万劫不复呀……〞
只道是,人生在世需尽欢,若是识得情滋味……
小草也疯狂!
作家的话:
纯恶搞番外!
逻辑啥的 就无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