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了朝朝代代的历史血泪的一册册奏报章程,如今被层积的灰尘封藏,束诸高阁。
严斗苍很有耐心,修长的手指展开一卷卷案轴,带起点点灰色的飞尘映在微弱的灯油烛光之中。终于,标示著升平六年的架格上,找到北夷国王派兵与墨国联手歼灭海寇的奏报。
严斗苍神情紧绷逐字细览,而后面露失望。
一切存档在案的记录,都像史官所描写的那样。
镇东将军周旋协商,晓以大义,说动北夷王出兵。两国联兵大败倭贼于海上,东海从此平静,升平皇的丰功伟业再添一笔。
那些暗中来往的密函书信,被收藏在那里了呢?
按照皇室的旧例,应该不会销毁。至少当朝皇上仍然在位时,会保存一段时间。想想,皇上每日要处理的朝政那样繁杂,怎么可能将大小事务记得巨细靡遗呢?是故,所有经手过的信件,批过的字句都要留存,以便日后若有需要时,不至于忘记当时事件发展的轨迹。
严斗苍将目光移向靠着西侧墙面的一整排书柜。每层柜门都用钥匙锁上,极机密的档案都在里面。
若想要打开,得去向太子殿下索取钥匙。殿下会给吗?如果他据实以告,说自己只是希望得知父兄当年被害的真相。想他长久以来,一直以为父兄虽死的冤枉,但至少是为国捐躯。没想到竟然是被当成弃子般牺牲了,叫人情何以堪。
无限的悲愤浮上胸臆,翻著书页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
忽然,另一道修长的人影默默走到他的眼前。
在严斗苍还不及站起时,尊荣的身形在面对着他的一张圆墩上落座。
〝首辅大人今日不上早朝,却是到此处查阅旧案来了。〞
〝臣……心中有一事,需要犁清。〞严斗苍思索片刻,缓缓站起身来,〝恳求殿下,助一臂之力。〞
那本是带着笑意的太子,收敛起神色,瞧着躬身相求的首辅。
挑起眉梢,说道︰〝本殿的皇姐历劫归来,大人不回府去探视,却窝在龙腾殿里?可怜的皇姐,真是嫁给一个书呆子。〞
如此不着边际的回答,显然是四两拨千金不欲正面对答复。
严斗苍垂目沉吟,心知太子是暗示他罢手,同时也给他一个台阶下。然而,内心里一股对于真相的偏执,他难以压抑。
幽长而凉的话声回道︰〝殿下,臣已经回府看过,公主无恙,不必挂虑。今日,臣自临安候世子口中听到一事,牵涉到臣之父兄当年遇害的真相。臣……〞
〝首辅的父兄,当年是为了效忠皇上而殉国,铁一般的事实,有何疑问呢?〞太子长臂一挥,打断严斗苍的话。〝或许,你不信皇上,也不信本殿。那么,应该会相信自己的父亲。〞话落,怀里掏出一封已经发黄的信封。
〝这是……〞严斗苍颤抖的手接过,抽出一张折成长方的信纸。另外,还有一册书法名家所写的兰亭序临摹帖。一瞬间,泪水模糊了眼。他记得最后一次同爹爹道别时,爹爹答应下次返家时,必定会带一本京城才买得到的书法名帖给他。
爹爹再没回来了!但是,并没有忘记答应了的礼物。
满腔的伤怀,严斗苍难忍哽咽,声音沙哑︰〝这遗书,何故当年没随着家父的遗物回家?〞
太子肃目。
〝自然是因为,信里写了些不宜外人道的内容。〞
尘光漫漫中,严斗苍默默读著书信。时光倒转,父亲的音容历历在目……
〝斗苍吾儿,为父向来不喜舞文弄墨,今夜心血来潮提笔写信,也不知所为何来。为父一介武夫,不懂苍儿所说的文以载道。只知要以一身所学,效忠皇上,报效国家。此番任务,来到北夷边界,总感觉到心神不宁,似是有事即将发生。因此,更加惶恐,深怕生出差错,有负皇上重托。为父从京城出发来时,蒙皇上召见。圣问此行凶险非常,若遇不测,可有何心愿。为父想,忠君报国,一生无憾。唯一的牵挂,是家中妻儿。果真万一不幸,为父相信,皇上必定会对遗孤善加抚恤,不必担忧……〞
中间一长串言辞,交待儿子不可只重学文,要勤练武功,并且要孝敬母亲,等等……
最后,写道:〝匆匆行笔,不知所云。为父平生以忠义行于世,仰不愧对天,俯不怍于人。望苍儿也要有顶天立地之志气。大丈夫为其所当为,虽千万人吾往矣……〞
那最后豪迈又带着苍凉的语气,似是已经预知了将要来临的不幸。或许是直觉,或许当时的环境引起严父的疑虑,严斗苍无从得知。但是,他对父亲即使预知危险也还是对皇上忠心不悔,感动中又有些许的愤怒。
〝殿下,家父一片忠心。但是……〞他放下手中信箴,语调生硬,〝难道因此,便被任意摆布,而后抛弃?臣想知道,前往北夷接应的亲卫遭到围杀,皇上预先知情?是皇上的授意镇东将军泄露其行踪给北夷王?〞
〝首辅,此事的来龙去脉,就是你想的那样。本殿不能论谁是谁非,只能就事论事。家国天下,皇上要顾虑的,是一个人,几个人,还是大多数人的安身立命?在当时的处境,海寇不除,东境烽火连天,沿海的百姓朝不保夕。换作是首辅,你要做什么样的选择呢?〞
严斗苍愕然。
同样的话,早先在牢房里,临安世子也问过他。
乱成一团的思绪中,他离开宫门,回到属于自己和妻子的小天地。
踏进新月居,他迫不急待地想见到她。
那种迫切,从来没有过。就好像是一只坚壮强悍的雄狮,突然受了创伤。流着血、带着伤,一心只想回到洞穴中,寻求母狮的抚慰。
袅袅缭绕的熏香中,他看见了那羞花一般的妻子,霞光依依,青丝蜿蜒。
似水流年,一樽明月,众里徘徊,最是爱恋只有佳人容颜……
走向前,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满怀都是她髪间的幽香气息。
婢女说,夫人回府时全身都是泥泞,许是一夜没睡又饱受惊吓,替她洗浴到一半时就昏睡过去。
都是因为他才会遭到这样的磨难!
他轻柔的手,一丝丝抚弄着她的秀髪。吐著热气的嘴唇,滑过她耳畔。
〝情儿,你能平安就好。其它事,都不重要了……〞
然后,他感觉到肩上有一张温软的手掌,弱弱地攫着他的衣衫。
再抬眼,见到她眨动着蝶翼般的眼睫,同样凝望着他。她略有些干涩的嘴角微微抽动,挤出一个孱弱的笑容。
〝情儿怎么会有事呢?情儿说过,一辈子都要追随夫君……〞
再之后的话就说不下去了,扑天盖地的吻,将她掩埋……
若非是顾忌着她仍然虚弱,他恐怕会疯狂将她推倒,将满腔的情意倾泄而出。
虽然没有巫山云雨般的相亲,但贴着她的娇躯倒入床帐,片刻都不愿分离。晨与星,日与夜,人生的旅途上他一直是单人独行。到了此时,才猛然觉到,希望身边能有一个人,听他将心事吐露。
她有些不适应那不太寻常的热情。是因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
听着他抵着她的额头,喃喃说出许多话。
断断续续,毫无章法。
但奇妙的是,她全都听懂了。
知道了他何故明明就是个清高不染红尘的性子,却那样汲汲于功名。
一是想要证明自己虽然没有继承了父亲一身的武功,但仍然是个有用之人。更重要的,是因为无意见听得一些流言,似是父亲的遇害另有隐情。自那之后,他便立誓要走到权利的顶端,查明真相。
不料,暗中查探的行为落入临安候的耳目。临安候自不会坐视一个对他有威胁之人日益壮大,走上朝堂。于是,设下了毒计坑害了当时被公主芳心暗许的大学士。
骇人听闻的内幕,震撼墨情的心弦,颤着声问:〝所以,夫君一直都明白,不是情儿用药将你迷晕?一直都知道情儿含冤莫辩,带着屈辱被逐出宫门……〞
严斗苍万般愧疚,长指扣着她的小手,说不出解释的话语。
想那墨情公主对严斗苍倾心,人人皆知。加上她行事向来大胆,为所欲为。是故事发当时,严斗苍并拿不准公主是强辩,亦或是遭人陷害?
皇上却是起了疑心,事后派出暗卫细查,很快就有了结论。临安候的胆大妄为,其实是自掘了日后失势的坟墓。
碍于墨箫初登太子之位,不是同临安候正面摊牌之时机,只得暂时委屈公主。这一委屈,便是三年,身为公主至亲的皇上和太子,竟然能够做到滴水不透,没露出半点的端倪!果然是宫廷斗争,只论利害,私人感情放一边!
而皇上的深谋无情,又岂只这一件?
派遣严斗苍的父亲赴边境接应被策反的北夷武将,同时间也授意镇东将军与北夷王展开谈判。皇帝的如意算盘是,倘若谈判破裂,便按照原定计划接回武将,将北夷兵防图拿到手。若是协商成局,便传信让暗卫假装不敌,任由北夷兵处置叛将。
可阴错阳差,镇东将军谈妥了交换条件,等不及回报京师便自行泄露了墨国暗卫的行踪。凶残的北夷兵以多胜少,一夜之间将暗卫队连同叛逃的武将,全数俎杀。
从来,名君良将,都是踩着无名小卒的尸骨登上峰顶。
当严斗苍从太子殿下口中听到这段不为人知的秘辛,他眼角酸涩,欲哭,却无泪。
这些伤透人心的事实,对情儿而言,太残忍。
就让她以为,一切都是他的错吧!
凝视着爱妻氤氲的眼眸,他微醺的唇音,轻轻萦绕……
〝情儿,我们从头开始。此刻起,由为夫来陪伴你,一生一世……〞
作家的话:
三十章 是完结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