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军政府突然对外宣布南城警察局长谭宝全多年的罪行,贪渎、收受贿赂、欺压百姓、残害数名良家女子……等等十大罪状,被关进了军政府的监狱。
自推翻帝制之后,新的法律已经不再实行连坐,谭宝全的家眷得以保全。
但他贪污的款项数额巨大,家产要按数额充公,当易大帅的嫡系冯国为带人冲进谭家,谭家一家人正团团围坐吃早饭。
谭焘还在床上躺着,被狗咬伤的地方已经隐隐有溃烂的迹象,他有点低烧,睡的迷迷糊糊,丫头过来叫他起床,被他骂走了,半梦半醒听到楼下的吵闹声,猛的惊醒坐了起来:“怎么回事?”
易修派来照顾他的军医正坐在窗前的小沙发上,连忙来扶他:“没什么事儿,谭少爷别乱动,小心敷的药。”
军医不但彻夜守护,还带来了自己特制的药,替他敷在伤口上。
这位老军医祖上是前清宫廷太医,侍奉过君王,后来流落到南方,被易为民重金礼聘,治外伤最为拿手,寻常跌打损伤枪伤等等都是手到擒来。
刘洋那日陪着谭家父子去了趟医院,随后老军医就来到了谭府,让惊魂未定的谭宝全受宠若惊,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暗想易修到底是毛头小子,还要倚仗老臣,这才派人安抚。
随后三日连着有同僚宴请,每日醉生梦死,上班的时候都是一身酒气,局里探长找他汇报公务,都要在酒桌间隙找个空档。
哪知道今晨宿醉未醒,才坐在早饭桌上端碗,一口热粥未咽下,持枪的士兵就鱼贯冲进了家门。
谭宝全怒了,一拍桌子:“大胆!你们是谁?大天白日敢闯谭公馆?”心头微觉不妙,难道易修要发难?
冲进来的士兵从中间让开一条道,冯国为军装整齐踏着马靴走了进来,面上带笑道:“谭局,鄙人奉大帅之令,前来请谭局走一趟。”
谭宝全心头一跳,再看一桌妇孺都被这阵势吓的六神无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皮笑肉不笑的放下了粥碗:“我当是谁,原来是冯团长。大帅请我走一趟,一个电话就可以了,何必劳师动众?”
他回头怒骂妻子:“冯团长许久未来,见到客人也不知道上茶,一点礼数也不懂!冯团长稍坐,待我换身衣服就走。”
冯国为面上笑意不变,但态度却很坚决:“谭局长不必麻烦,事情紧急,还是赶紧过去吧,别让大帅等急了。”
谭宝全身上还穿着家常的绸褂子,着实不适合出门见人,他不过是试探之语,如果冯国为态度和缓,有耐心等待,便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是冯国为连给他换衣服的时间都不给,那便说明易修态度十分坚定,定然是不想给他生路了。
他向妻子使个眼色,道:“既然如此,容我跟夫人交待几句。”
冯国为笑道:“也没什么可交待的,等大帅那边忙完了,谭局自然就回来了。”
时间匆忙,谭宝全只来得及跟妻子叮嘱一句:“小心看着儿子,他伤口没好之前别让他到处乱窜,又出去浪荡喝酒。”便被两名士兵持枪逼着离开了家。
谭宝全被押解着一路进了军政府监狱,昔日同僚牛玉荣居然在审讯室等他,愣了一下:“不是大帅找我吗?”
牛玉荣皮笑肉不笑道:“谭局,有人举报你所犯数桩罪,大帅只是签发了逮捕令而已,具体的审讯事宜还是由鄙人代劳。”
两人以往有些过节,谭宝全从来没将牛玉荣放在眼里,没想到易地而处,他也有今日。
不过想到家中老小及宝贝儿子,再硬的骨头这时候也得弯,再三再四的央求他:“牛老弟,麻烦你跟大帅捎个信儿,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得罪他身边的人,真是一场误会。”
牛玉荣一头雾水:“谭局长,你的意思是大帅公报私仇?”
刘副官拿过来的证据很是完整,跟得不得罪大帅有什么干系?
当然谁都知道南城的军政府可不是铁板一块,这年头政治清明大约只存在于理想之中,可是谭宝全所犯之罪行也太过明目张胆,易修上位最开始排除异己,清理的都是当初支持他别的兄弟的官员,事隔两年也是时候立威了。
谭宝全:“不是不是,大帅怎么会公报私仇呢?”事实上这黄毛小儿果然心思狠毒,连父兄都不放过,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暗恨当初夺位的时候不应该支持他。
但如今人为刀俎,他为鱼肉,只能不住说服软的话:“兄弟,我与大帅之间有点误会,你可一定要把我的话传达给大帅啊!”
谨慎起见,牛玉荣去找刘洋,后者嗤之以鼻:“谭局不老实啊,明明自己犯了错,却觉得是大帅找他麻烦,这些证词难道还有假?还是要严加审问!”
牛玉荣心知肚明,当即回头用了重刑,没三日功夫,谭宝全身上便连一块好肉都没了,享乐惯了的谭局长招架不住,有多少罪行都招认了,还牵藤扯蔓又拉出不少事儿,罪恶昭昭,已是板上钉钉。
易大帅对于结果表示很满意,还夸奖了牛玉荣的办案效率。
牛玉荣考虑再三,再次禀报:“谭宝全招供倒是招供了,可是他一直嚷嚷着想要见到大帅。”
易修满脸兴味:“是吗?”
他扣好军装的风纪扣,戴好军帽,回头看一眼院子里正跟黑熊玩的高兴的胡玖,唇角微翘:“走吧。”
到了楼下,被胡玖发现他要出门,她牵着黑熊跑了过来,伸开双臂就要去抱他:“大帅,你要去哪儿?”
她跑的额头汗津津的,两颊红扑扑,抱着他劲瘦的腰肢仰头,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扑闪扑闪仰视着他的时候,易大帅的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拿出帕子擦擦她额头的汗珠,半天玩笑:“去军政府的监狱,你要去看看吗?”
胡玖天真的问:“就是谭公子说要把我关进去的监狱吗?”
易大帅轻昵的在她小脑袋上揉了一把:“差不多吧,你害怕吗?”
本来是逗她,没想到胡玖却拉着他的手要出门:“快走快走,我也去看看监狱长什么样子。”率先往小汽车里钻。
牛玉荣在旁边看的呆住了,小声请教刘洋:“刘副官,这位小姐是?”
胡玖今日在家里玩,穿着大帅府丫头们的青布褂子黑裤子,头发扎成两根油亮的辫子,乍一看就是大帅府里的丫头,但是看她跟大帅之间的互动,怎么都不像小丫头的样子。
更何况,这个小丫头也长的……太漂亮了些。
刘副官:“嘘——你将来就知道了。”
牛玉荣只是听外间传言,大帅身边出现了个漂亮的小丫头,审案的这三日也陆续有人上门示好,打听谭宝全一案的结果,还有人送重金,此刻听两人对话,隐约猜出一点端倪。
一行人到了军政府的监狱,胡玖四处张望,见到不少魂魄,死状都略显凄惨,还有身手分家的无头鬼拖着血淋淋的身体从她面前飘过,一手提着自己的脑袋笨拙的往脖子上安,脑袋后面还拖着一根长辫子。
胡玖随手帮忙,把他的脑袋装到了脖子上,没想到却装反了,那无头鬼背着身子,一张脸却与她凑了个对脸,好奇的盯着她看:“你不是人?”
易修看她眼神不对,不由想起小狐貍还有一项能看到鬼的本领,拉拉她的手:“阿玖,你看到了什么?”
胡玖小声嘀咕:“一个长辫子的无头鬼,还有很多很多……你们这个监狱关了不少枉死鬼啊。”还有不少都拖着辫子呢,看情形大约是前清的遗老。
无论经过几次,易修还是觉得这事儿颇为神奇:“这座监狱的年头够久了,前清的时候就关过不少人,还杀过一大批反清人士,当时还未建立民国,大家都拖着辫子,搞不好你看到的正是这批人。”
胡玖踮起脚尖,冰凉的小手抚过他的眼睛,坏笑着说:“你可别害怕啊!”
易大帅再睁开眼睛,便发现眼前的世界骤然改变,灯火昏暗的监狱通道里,足足有几十只鬼魂,有一只装反了脑袋的无头鬼不住往胡玖身上凑,还一直问她:“小姑娘,你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为何能看到我?”
“他他……”易修凌乱了。
胡玖挽着他的胳膊笑嘻嘻说:“别害怕,他们伤害不了你的。”
易大帅:“……”
他忽然想看看自己的死鬼父亲跟死鬼兄弟们看着他做了南城督军之后的脸色,想想居然也觉得没那么恐怖了。
果然那无头鬼只是围着胡玖不住说话,小狐貍被他弄烦了,一巴掌把他的脑袋给拍了下去,那无头鬼再没功夫管她的来历,蹲在地上到处摸自己的脑袋,还念叨:“我的脑袋呢?我的脑袋呢?谁见过我的脑袋?”
两人继续往前走,易修忍不住回头去看,但见刘洋与牛玉荣随后,两人对蹲在地上找脑袋的无头鬼视而不见,刘洋一脚踏下去踩中了无头鬼滚落到地上的脑袋,而牛玉荣穿过在地上摸来摸去找脑袋的无头鬼的身体,易大帅的心情复杂极了。
有些事情,知道与看见的冲击力又大为不同。
特别是满牢房到处都是飘来飘去的各种鬼魂,从衣着分辨,有前清的辫子头长袖绸褂子,还有民国的短发西服,以及不少女鬼,最终都死在了这座幽暗的牢房里,故而魂魄滞留此地。
胡玖真诚建议:“大帅,要不找一帮和尚做个道场超渡一下吧?”忽然想起自己徒弟,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又改了主意:“反正伏延也是做这个的,不如把他找来看看有没有办法,酬金看着给点就行了,他应该不敢跟大帅讲价的。”
她算是看出来了,小徒弟就是个怂货,在外面装的仙风道骨,事实上全不是那么回事。
易修:“……容我考虑考虑。”他不信鬼神之事在外面流传甚广,现在忽然召道士过来,还不知道那些人心里怎么猜测他呢。
谭宝全奄奄一息爬在牢房稻草上,见到易修挣扎着站了起来,说话有气无力,不住哀求:“大帅,我真的错了!不该纵容儿子在外面瞎胡闹,大帅就大仁大量饶了我吧!”
昏黄的灯光打下来,易大帅那张俊脸好像石膏像一样泛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他淡淡说:“谭局长说什么话?令公子在外面瞎胡闹,跟谭局进牢房有什么干系?”
谭宝全就要跪下来给他叩头:“大帅,我只有这一个儿子,还求大帅放他一条生路。”
易修瞥一眼谭宝全身后拖着的几条冤魂,语声越发和气起来:“并非是我不给令公子活路,而是令公子自寻死路。”他似乎很是苦恼,像一个为了下属的命运和前途而操碎了心的好上司:“老谭啊,我一向觉得你身居要职,定然能以身作则,不能做到清如明镜,至少也不能闹出人命吧?”
他一摊手:“可是你瞧瞧现在,有人举报你们父子俩桩桩罪行,我倒是想包庇你们父子俩,可是我若包庇了你们父子俩,以后大家有样学样,军政府还能好了吗?要律法又有何用?”
谭宝全进来之后再不曾有机会接受到外界的消息,他听到此话,一颗心直往下沉:“我儿子……我儿子他怎么样了?”
易修叹气:“也不知道你们父子平日怎么行事的,居然留下好多把柄在别人手里,让别人举报一举一个准。昨日有人举报令公子逼*奸民女,因奸致死,且不止一个,我也没办法,不得不请令公子暂时来军政府监狱住几日了。”
他说的轻松无比,谭宝全却双眼都充血了,犹如被人摧折了心肝,低声嘶吼:“姓易的,你到底想做什么?逼死我一个还不够,连我的儿子都不放过?!”
依照牛玉荣审问出来的谭宝全贪污款项的额度,昨日冯国为带人抄了谭家家产,一家老小惶惶不可终日,而发着高烧的谭公子已经被收押进了监狱,只是牢房离谭宝全较远,就算是他喊破喉咙当父亲的也听不见。
“听听谭局长说的是什么话?”易修失了兴趣:“看来你对自己所犯的罪行还没有深刻的认知,还是继续反省吧。”
他拉着胡玖往另外一边走,胡玖回头再多看两眼,忽然说:“大帅,你看到他脸上的死气了吗?他活不过今晚了。”
易修低头一笑,在幽暗的牢房里如晓色云开,他温柔抚摸她的小脑袋:“死就死了吧,他犯的事儿都够死十回八回的了。”
好好的牢房阴暗风愣是被这两人走出了春暖花开逛公园的气氛,谈论谭宝全的死就跟谈论一朵花凋谢一般寻常。
刘洋:“……”
牛玉荣:“……”
谭焘的情形没比他父亲好多少,伤腿流脓还发着高烧,看来军医照顾的很是“尽心尽力”,并没有辜负明禄的叮嘱。
他靠墙坐着,身边两点开外有巨大的黑影蹲守着,似乎随时准备吞噬他的灵魂,但却被他的护体之光给拦着。
胡玖跟过来就是想要弄清楚谭焘身上戴的东西,她催促:“打开门我想进去看看。”
易修还是头一次见到谭焘身边几乎要凝成实体的巨大黑影,惊骇道:“那是什么东西?”
牛玉荣上前来打开了牢房的门,不太明白大帅的话中之意,往牢房里扫一眼,只有谭焘一个人,奇道:“大帅问的是什么?”
胡玖已经推开门走了进去,一步步往谭焘身边而去,蹲下来去解他的领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