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见你自己,你所看见的只是你的影子。
——泰戈尔《飞鸟集》
邮电大楼门前的松树,沉稳地站在那里,长成地老天荒永葆青春的样子。人们很少留意这片浓荫,他们大概觉得草木无语无须尊重。号称智者的巴立卓也没有想过,从来都是树木多于伟人,而树叶多于所有的凡人。曾经的和未来的落叶,永远比人类有过和即将出生的人多。我昔日的恋人孔萧竹说,世界上从没有偶然的事情,一切都是必然,只是有些必然带了副假面具,所以被说成是偶然。
11、雪中送炭
邮电局又盖职工住宅了,这次却选址在了近郊。以前邮电局解决住房只是小打小闹,挤占些福利费零打碎敲地购买几套。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分一次房子就要闹一场大地震,爹哭娘喊你咬他告的,玩横的服软的耍花招的又哭又闹要上吊的应有尽有,余波久久难平。老同志的住房尚未解决,等着结婚生子的年轻人更是无望,远水不解近渴啊。
分房历来是心智和能力的较量,决策层里的意见几乎一边倒,多数站在老同志的立场上,认为该在市区选址,日常生活和上下班都方便些。柳鹏说郊区的地皮便宜,资金有限,以增加户数为宜。蒋对对旗帜鲜明地站在了局长这一边,对距离远近的争议嗤之以鼻,他语出惊人惯了,说啥叫距离近?老公公和儿媳妇住南北大炕那才叫方便呢。一番话惹得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气得宋书记连连摇头。
巴立卓去找罗副局长,以极其谦恭的姿态试探试探。罗副局长说你们小两口都是局里的骨干,不给你们解决给谁解决?把心装进肚子里好了!巴立卓又去找杨主席,杨主席呵呵一笑,说好好工作吧你们的困难组织上是掌握的。欢天喜地的巴立卓回家和老婆说有戏有戏啊,孔萧竹说自己做梦都盼简直快要发疯了。巴立卓把女人揽进怀里大叫金屋藏娇啊,孔萧竹陶醉了好久,说就盼着自家有个卫生间,还有咱儿子也大了,等有了新房就叫他单独睡,巴立卓补充说要是有个书房就更好了。孔萧竹笑说:“哥们你别不知足了,能分到两室一厨就算是烧高香!”
计划兴建的楼房共三栋,设计蓝图上的雅号叫做邮电新村,可是青年楼的大名却不胫而走。局领导深觉不妥,但职工众口一词,也只好听之任之。在建中的青年楼没有想象的那样远,骑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星期天,巴立卓带老婆孩子去看房子,准确地说是去看工地。郊区毕竟是郊区,公路对面是一大片稻田,暖阳之下一派葱绿,还有翩跹起舞的彩蝶。亢奋的打桩机一锤锤砸向松软的土地,连空气都震动不已。许多年轻人都在,怀着同样欣喜和不安的心情,旁观着指点着议论着。孔萧竹是局办秘书,大家都来探听虚实。孔萧竹语焉不详地微笑,推说只知道分房小组成立了。其实,孔萧竹什么都对丈夫去说,大到局长书记间冷言冷语,小到机关午间时的牌局胜负。
许多年以后,百般苦恼的孔萧竹回忆起这个暮春时节以及热火朝天的工地,会惊觉原来幸福离她很近很近。
分房子的程序极为艰巨而烦琐,征求意见并通过分房方案,确定分房条件:工龄长短,现有居住情况,子女年龄及数目,有无特殊贡献,双职工加分,等等;本人提出申请,分房小组审核,排队筛选,发榜公布名单……这一次要房,巴立卓不需要特殊照顾了,他和孔萧竹的合计排名居前,可以挑选比较可心的户型。但是他们有了新的烦恼,因为他们更早地获悉本次分房采取职工集资的方式,集资标准是承担造价的三分之一。
世界上从来就只有两种人:定规矩的和守规矩的。而所有的规矩都是上级制定给下级,强势人物制定给弱势群体。弱势人物会发现,不论何时何地,都会有一大堆规矩在恭候自己。巴立卓和孔萧竹还都是弱势人物,他们只能去守规矩,集资标准就他们眼下最大的规矩。夫妻俩再三盘算,如果申请六十平米的两居室,至少要支付一万二。这对于他们来说无疑于天文数字,他们需要举债七千元以上,要知道夫妻俩的月收入才不过三百元。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他们不知道该埋怨谁才好。犯愁了好多天,巴立卓终于有了主意。他和女人商量,说想把老家的房子卖掉,把母亲从乡下接来安度晚年。巴立卓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在三兄弟中他是母亲最大的寄托。孔萧竹连声叫好,早就该把婆婆接来了。巴立卓没料到女人这样痛快,多余的话没说,突然举起她转起圈来,吓得孔萧竹发出一阵尖叫。
巴立卓请假回了老家,归来时脸色如乌云般难看。巴立卓的想法遭到巴氏兄弟尤其是妯娌的反对,三弟媳妇董丽芹直言相告:“你接老妈进城享福可以,但祖宅万万不能卖。”
巴立卓东凑西凑地借了不足两千元悻悻而归。孔萧竹只好讪着脸给娘家写信,勉强筹集了一部分。新建的住宅楼很有些日新月异的样子,国庆节已经封顶并开始了内装。巴立卓和老婆去看了好多回,每次心里都酸溜溜的,原来是盼着房子快点建成,而现在变成了怕房子竣工。金钱的魔力确实非凡,人们常常为了它而冷漠无情。白天,巴立卓和孔萧竹懒得说话而是以目示意;夜晚,他们就像两个毫不相关的影子,叹息连着叹息。愁眉苦脸的巴立卓好久没有发过情了,孔萧竹也不再搂着他亲热。如此看来,金钱让男人阳痿让女人绝情啊。
巴立卓现在的处境,大概属于刘备编草席的困难时期。集资的截止期越来越近了,他还是一筹莫展。这天下班后,他磨蹭着不走。蒋对对过来问:“小巴,集资的钱准备好了么?”
巴立卓也奇怪,平日里蒋对对很少关心个人问题的,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忙起身一笑:“正准备呢。”
蒋对对点点头:“看你霜打茄子的样,就知道你闹心,说实话还差多少?”
巴立卓叹了一口气:“还差三千多。”
蒋对对早有准备的从裤兜里摸出信封,顺着桌子推过来:“这是两千,不够的你自己想办法。”
一瞬间巴立卓的眼窝湿润了,他起身正色道:“蒋总……”
蒋对对摆手:“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没有趟过不去的河。我对你特别有信心,你自己更应该有信心。”
蒋对对转身离去,他的背影是那样的亲切。巴立卓晚上回家一说,孔萧竹大为感动之余忽然有了底气,说:“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了?应该向同事求援,再加一把劲儿就够数了……”
孔萧竹没意识到这番话很粗鲁很不淑女。巴立卓反复看自己的女人,好像她很陌生似的。如此大面积的改善居住条件,必然牵扯到很多职工,在本单位找人借钱是很弱智的想法。巴立卓没说什么,可有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人在本质上都是孤独的,巴立卓很想找人说说话,合适的聊伴惟有林紫叶。林紫叶有着美丽的容貌和善解人意的心灵,能理解对方的苦衷,还懂得男人也需要安慰。在巴立卓的意念深处,她是值得信赖的红颜知己。
第二天中午,在确信办公室没有他人之后,巴立卓打了个长途电话,他要找平原局的林紫叶。叫通113之前,巴立卓已经将台词暗暗演练了若干遍,但是他还是有些紧张,至于担心什么又难以理清。电话打过去了,对方听说是兄弟局的人显得很热情,说林紫叶不在有什么事可以转告。巴立卓手心出汗了,嗫嚅半晌道:“我是她的同学,也没啥要紧的事儿。”
下午,巴立卓正埋头做县局的交换机搬迁方案,电话响了。旁边人接起来,说:“找巴立卓啊,他在他在。”
巴立卓接过话筒,里面出来的是热情洋溢的女声:“你好啊老同学,怎么才想起来找我?”
在这温柔又亲切的一问面前,巴立卓事先准备的种种措辞都没了用场,只好说:“忙,这一年特别的忙。”
彼此问问身体问问工作,都尽量使用从容舒缓的语气。可实际上,巴立卓没法忘记林紫叶。他知道只要拿起电话,就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但是一直在克制自己。他知道只要电话打了,就更难以自控了。
在电话那端,林紫叶埋怨他:“怎么才想起了我?你是忙里偷闲礼节性的问候吧?”
巴立卓用眼睛的余光瞟了同事一眼,似乎无人注意他,随口说:“哪里哪里,我就是觉得累。”巴立卓说的是实情,他身心俱疲,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都有种逼他出走的念头,至少他很不快乐。
林紫叶是何等聪明的人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就问:“你怎么了?遇到啥麻烦了?”
巴立卓连连掩饰,推说只想和你联系联系、说说话。巴立卓确实没有想向对方借钱的想法,他只想找林紫叶倾吐,至于说什么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和她通话,并感受到她的存在和体贴。
两个人都停了下来,却都在听对方的声音,听话筒里那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很奇怪的沉默。
林紫叶忽然问:“你在抽烟吗?”
“是。”说完,巴立卓冲着话机吹了一口气。
林紫叶笑了,“这不是抽烟,好沉重的叹息!”
挂了电话以后,巴立卓并未觉得轻松,更加闷闷不乐。
隔了一天,巴立卓在总工办开会,门卫打电话说,有个巴立卓的女同学来找。巴立卓愣了,心脏急剧地跳荡起来,女同学?会是谁呢?在众人聚拢的目光里,蒋对对点头示意准假。巴立卓三步并做两步地飞快下楼,转眼就到了门卫。最盼望又最担心的一幕出现了,是她!林紫叶。
林紫叶穿身米色的风衣,领口处松松地挽了条淡雅的纱巾,手里拎着浅色的兜子。她怯怯地等在门卫室里,但年轻女性的青春气息照亮了小小房间。
巴立卓有些慌乱:“呀,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可以来?”林紫叶莞尔一笑:“松河市邮电局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想来就能来。”
巴立卓更加局促,飞快地想了想:“到我办公室吧,可不能委屈你这么尊贵的客人。”
在门卫签好字,巴立卓领林紫叶去了引进办,一路上林紫叶引得众人侧目。林紫叶似乎浑然不觉,而巴立卓额角上的汗都流出来了。
引进办的人都在蒋对对那里开会呢,难得空无一人。让座之后,巴立卓忙着沏茶倒水,林紫叶道:“老同学,你别紧张,本人是公差。”
巴立卓又是一怔:“公差?你公差?”
林紫叶不说话,而是饶有兴致地去看他的表情。
巴立卓转念一想,“不对呀,昨天和你通电话了。你没说要来呀?”
林紫叶抿嘴一笑:“是啊,搁下电话,我就决定来了。”
巴立卓彻底糊涂了,又不知说何是好,就隔着办公桌去看林紫叶。林紫叶移开眼神,低下头说:“你是不是有困难了?”
巴立卓说,“我们面前没困难,困难面前没我们。”
林紫叶扬起头,“你看你,除了逞能还有啥?”
巴立卓道:“我不挺好的么。”
“别绕了,”林紫叶说着拉开手袋,拿出一沓钱:“这是两千,助你一臂之力,也算解燃眉之急。”
“这、这个……”巴立卓着急了:“你这是干啥?”
林紫叶淡淡一笑:“别装了,我都知道了。你昨天吱吱唔唔的,我一猜就是有情况。我打电话给你们交换科了,他们说年轻人都为集资款犯愁呢。你巴立卓还能例外?”
巴立卓心服口服:“哪个嘴快的,消息怎么传到你们那边去了?“
林紫叶:“邮电可是全程全网联合作业啊,别说是你们,就是省会局的消息也不保密。松河这边沸沸扬扬的,我们平原市都跟着哆嗦。”
巴立卓的心底震荡了一下,那感觉很深很热。“就为了我这么点小事,专程来一趟?”
林紫叶:“本来想汇款来着,可一想太慢,怕耽误了。”
巴立卓的心被软软地抚摸了一下,他的眼窝湿润了。“真是雪中送炭啊。”
林紫叶俏皮道:“人人都愿锦上添花,可我偏愿雪中送炭。”
巴立卓说:“感谢,还是感谢,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林紫叶端起茶杯,轻呷一口,“说好了,这可是借支,不是馈赠。等你发达了,可要加倍偿还的。”
巴立卓直了直身子:“那,我代表我家小孔谢谢你。”
林紫叶点头,“给她带个好。”
“先住下吧,晚上我和小孔请你吃饭。”
林紫叶连连摆手:“就不麻烦了,我下午就返回。你现在带我去你们交换科,本人要公务了。”
巴立卓试探地问:“去我们交换科?”
林紫叶俏皮地歪着头,说:“对呀,公出嘛,我去你们交换科借板子,一块电源盘。”
巴立卓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弯,纳闷:“你们平原局没有备板备件?你想出差就出差?”
巴立卓显然不知道林紫叶现在的身份了,人家是平原邮电局的交换科副科长了,出差的理由岂不是顺理成章。林紫叶嗔怪:“你看你,挺聪明的人,怎么看不清形势呢?我这可是假公济私啊,假道代虢来看看你的。”
一听到假道代虢巴立卓就想笑,本来想也说几句三十六计,诸如暗渡陈仓或者瞒天过海,但忽觉十分不妥,话到嘴边就忍住了,改口去说最简洁最受用的话:“谢谢。真辛苦你了。”
“不辛苦。八十多公里的路,大巴两个小时就到了。”
巴立卓的笑容里包含和感激和钦佩,他说:“还是好人多啊,特别是你。”
林紫叶起身欲走,俏皮地说:“就是,你就把我想象成女雷锋吧。”
“女雷锋你等等,我给孔萧竹去个电话。”
“我看不必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巴立卓过意不去,恳求:“太辛苦了,明天再走吧。”
林紫叶一语双关道:“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