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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落花满天蔽月光

    郝韵洗完澡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拖鞋踩着楼梯“啪嗒啪嗒”的声音。

    她擦着头发,看着关好彩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又急急忙忙冲去鞋柜旁换鞋。

    “这么晚了还出去啊?”郝韵问。

    “那个卿姨的妈妈、啊嘶!”关好彩不小心踢到鞋柜,尾指钻心疼,她抬起脚蹦来蹦去,呲牙咧嘴说道,“卿姨的妈妈不见了,我们现在要去周围找人!”

    郝韵一愣:“卿姨?”

    关好彩望一眼外婆掩紧的房门,敛了些音量:“哎呀,就是向天庥他们店里的那个店员阿姨。”

    “啊,我知道她。”郝韵快步走上前,“她妈妈是‘平安结’的帮扶对象?”

    “嗯,就算她不在名单上,发生这种事了,能帮肯定要帮一下的。”

    “你等我一下,我换套衣服也去帮忙找人。”

    关好彩蹬上运动鞋,对郝韵挥挥手:“不用不用,你在家就行,家里还有个老人呢,不能完全没人。”

    说完她就出了门。

    郝韵心脏砰砰跳,一句“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堵在喉咙里,等到木门阖上,她都没能说出口。

    她有些懊恼,更用力地擦着湿答答的头发。

    这时,李静芬从房间里走出来,半眯着眼问:“刚是怎么了?谁来了吗?”

    她已经睡下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听见外头有点儿吵。

    郝韵说:“不是,是姐她出去了。”

    李静芬皱眉:“你姐出去了?她大半夜的去哪啊?庥仔又来找她了?”

    郝韵想点头,觉得意思好像不大对,索性直接跟外婆说:“天庥哥店里那个卿姨,外婆你认识的吧?”

    “当然认识啊,爱卿嘛!”李静芬想到什么,语气紧张起来,“是她妈妈出什么事了吗?!”

    郝韵睁大眼:“你怎么……怎么知道是她妈妈出事?”

    “哎呀,她妈妈有老年痴呆嘛!”

    *

    关好彩一下楼,向天庥已经在路边等着。

    两人今晚分别的时候,都没想过会这么快又见了面。

    而且这时的心情也和在房间里时截然不同,两人的表情都很严肃,关好彩问:“我们负责这边吗?”

    “对。”向天庥拿着手机,屏幕上亮着地图,参与寻人的义工们共享实时位置共享,一个个头像在地图上亮着,“分了几组人,以卿姨家为中心,放射性往外扩散。”

    关好彩也掏出手机共享自己的位置,很快,她的头像也在地图上亮起,和向天庥的几乎重叠在一块儿。

    因为这附近的小巷特别多,开车不方便,大家搜寻都靠步行或骑单车。

    手机里有卿姨母亲马小兰的照片,简单描写了她的外貌特征,还有身上衣着的大概描述,他们会沿街问路人或还开门营业的店铺,看有没有人见过这位老太太。

    ——关好彩还记得她从酒店被李静芬抓回家的那个晚上,在“向记”吃面时,林爱卿跟她提起,这位老太太年轻时在恩宝幼稚园当煮饭阿姨。

    照片应该是近期才拍的,似是早为老人有可能会走丢做足了准备,马婶偏瘦,双颊的皮肉往下垂,像快烧尽的蜡烛挂满的蜡。

    眼袋很大,双眼无神,嘴角紧抿,不带一丝喜悦,目光也没有对准镜头。

    “刚才我和周秉吃完宵夜,就接到卿姨电话。”

    向天庥对这附近的巷弄很熟悉,不用看地图也知道哪条巷和哪条巷相连,他一边走一边眼观八方,同时跟关好彩解释林爱卿家里发生的事。

    马婶最近阿尔茨海默症的症状加重了,开始不认人,性情也变得暴躁敏感,卿姨每天都提心吊胆。

    今晚卿姨收铺后回家,家里又是一团糟,而且马婶又拉裤子上了,卿姨情绪有些崩溃,边收拾时边念了母亲几句。

    马婶可能被其中哪个词儿刺激到,对卿姨破口大骂,两人吵了几句,马婶开始动手打人,卿姨不敢还手,躲避的时候踩到地上杂物,摔倒时脑袋撞到桌角,直接晕了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醒来时家门大开,母亲不见了,能定位的工具一件都没带身上。

    “卿姨额头流血,我让周秉先送她去医院,也报了警,把马婶的照片给了警察,但没办法坐着干等,就给群里发了信息,看住着附近的人有没有谁能出来帮忙。”

    一条巷子走完,向天庥也刚好说完。

    巷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两人走进去,问店员有没有见到过马婶,店员摇头,向天庥麻烦对方帮忙留意一下,对方说好。

    两人走到下一条巷子拐进去,关好彩问:“马婶只有卿姨一个孩子吗?”

    “还有一个女儿,是卿姨的妹妹,但她没住在广州。”向天庥想了想,记起来,“好像是在惠来,卿姨之前也是在那边的。”

    “卿姨之前也不在广州?她的老公和孩子呢?”

    “她和老公离婚了,没有孩子。”向天庥声音低下来,“好像就是因为没有孩子这事离的婚。”

    关好彩明白了:“啧,又不是非得生好几个孩子才叫‘婚姻’,卿姨离得好离得妙。”

    “具体的我没有过问,反正卿姨之前在婆家的日子应该过得不太好。”向天庥轻叹一口气,“离婚后她就回来和她母亲一起住了,后来马婶确诊,她就一直照顾着。卿姨没来‘向记’之前是在别的食肆做洗碗工的,说是结婚的那些年一直在家里照顾公婆,没有太多工作经验,找不到太好的工作……”

    又一条巷子走到头,关好彩看群,大家在同步已经搜寻过的地区和结果。

    关好彩看一眼巷子名称,准备打信息发到群里,这时,屏幕跳出来李静芬的头像。

    是电话,关好彩皱着眉头接起:“你不是睡了吗?”

    李静芬:“你关门声音那么大……我问你啊,是不是阿兰她出什么事了?”

    “阿兰……”关好彩恍然,“你认识马婶?”

    “当然认识,我们一个年龄的嘛……哦,不对,她好像比我大一岁,反正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你去读幼稚园的时候,我还托她多多照顾你,别让你饿肚子……哎呀这些都不重要!你快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关好彩言简意赅:“马婶不见了,我们现在在找人。”

    “唉我就说!肯定出事了!”李静芬着急得在小小的客厅里来回走,“你们现在在哪里找啊?你们知不知道阿兰她喜欢去什么地方啊?”

    关好彩猛地停住脚步:“对……对……外婆,你和马婶认识那么多年,那你知道她喜欢去什么地方?”

    “我们这些阿婆阿婶还能去什么地方?无非就是戏台看戏,茶楼饮茶,听听歌,跳跳舞,树下乘凉讲讲八卦……好彩!”李静芬忽然大叫,“你们可以去公园找找看!阿兰没得病之前,几乎每天都会在公园的,她很喜欢听粤曲啊!”

    “行,我知道了!”

    都说阿尔茨海默症常会忘记近在眼前的事,相反,对以前的事情却总能回忆起来。

    推算马小兰走失的时间,公园确实在搜寻范围内,虽然关好彩他们也无法打包票马小兰就在公园,可他们是目前离公园最近的一组人,便决定过去找找看。

    白天明媚热闹的公园,到了夜晚只剩幽深阴冷,除了主路上的路灯,其他地方乌灯黑火。

    途人还是有的,有人年廿八坚持夜跑,有人年廿八无家可归,有人年廿八谈情说爱。

    湖边树下也有一些人影,凉亭里总能瞅见一个或一双影子,有的人可能为了营造气氛,也可能是为了掩盖声音,故意把手机公放,音量很大。

    环境实在太暗了,两人把手机电筒打开,情况特殊,他们也顾不上会不会打扰到别人的深夜雅兴,只要有人影,他们都会冲过去,问对方有无见过一个穿着睡衣的老太太、独自一人在公园游荡。

    有的小情侣真被他们吓一跳,男的气得破口大骂,说他们大半夜的出来吓鬼啊,关好彩也气,丢下一句“平日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啊”,怼完就拉着向天庥去找下一组路人问话。

    快到戏台前,有声音随风吹了过来。

    似是有人在那边发生争执,其中一把女性声音特别尖特别大:“我要睇戏啊!怎么还没有开锣?都几点了?快点出来唱戏啊!”

    关好彩和向天庥互视一眼,立刻拔腿往戏台跑。

    公园的戏台是供民间粤剧团免费演出用的,舞台不大,仅两阶高,演出结束时将舞台两侧的折叠木门一扇扇展开,中间锁住,便算关门。

    此时戏台旁有一位老太太站在舞台前方,高举着手喊:“我要睇戏!”

    关好彩和向天庥不约而同长吁一口气,老太太就是他们要找的马小兰。

    马小兰旁边还有一个公园保安,手里的对讲机滋滋啦啦。

    那边问了句什么,保安无奈地回:“有个癫婆一直说要看戏……嗯,对,你们快过来吧……”

    马小兰听见保安说的某个词儿,情绪更加暴躁,蹦起来直接往保安背上甩了一个巴掌,怒吼道:“谁是癫婆?谁是癫婆?我不是癫的,我无病啊!!”

    保安疼得皱眉:“喂!你这个癫婆怎么还打人啊?!”

    关好彩和向天庥急忙跑上前,关好彩拉住马小兰的手:“马婶,马婶,不能打人的,你乖啊……”

    向天庥挡在她俩前面,向保安道歉:“阿叔,不好意思,老人家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她同你道歉。”

    保安背上一阵阵疼,遇上这种“无妄之灾”,他也是很恼火:“你们家人怎么不好好看住她呢!既然精神——”

    向天庥怕他的言语又刺激到马小兰,忙出声打断:“嗯,对,是我们的问题,真的很抱歉。”

    对方态度这么好,保安也生不了气了,挥挥手说:“赶紧带她回去吧,天这么冷,她穿得这么薄,还没穿鞋子。”

    关好彩和向天庥这时才留意到,马小兰是光着脚的,而据卿姨描述,老太太出门时应该是穿着拖鞋,也不知如今被丢到了哪里。

    马小兰不愿意走,整个人扒拉在木门上,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一下接一下用力拍打木门:“我不走啊!阿妈!阿妈!我要听人唱大戏啊!!”

    向天庥头疼,他知道马小兰最近情况不佳,但亲眼所见,才知道情况已经恶化到这种程度。

    戏台上那木门不是钉死的,被马小兰拍得“砰砰”响,眼见阿婆就要把舞台“拆”了,保安急得大叫:“快把你们家的老人带走啊!再不带走我要报警了啊!告她毁坏公共设施!”

    “马婶,马婶,你认得我吗?我是天庥啊。”向天庥想唤起马小兰的记忆,“你的女儿爱卿,在我家铺头工作,我家是‘向记’啊,做云吞面那家,你还记得吗?”

    他趁着马小兰稍微冷静了一些,想把人带离戏台,可今晚马小兰似乎就和这戏台杠上了,一察觉向天庥的意图,立刻又成了一只护住领土的母猫,十指紧紧抓住木门上的镂空木条:“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只记得我要听戏啊!阿妈!阿妈你在哪里!”

    有两位保安骑着车赶到,其中一位的态度没有刚才那位大叔那么好了,手里的强光手电筒来回晃,冲着关好彩三人大喊:“怎么回事?警告你们别在这里搞事啊!我们报警了啊!”

    饶是向天庥这么好脾气的人都冒起火尖:“我们在劝老人走了,但你们能不能给我们点时间?我是‘平安结’的负责人向天庥,我们常在公园——”

    对方没听明白,粗鲁打断他:“什么平安节情人节的!我不管啊,快要过年了别闹得太难看啊!”

    向天庥耐下性子跟保安们交涉,有些后悔自己不抽烟,要是身上有一包烟,指定事半功倍;关好彩站在马小兰旁边耐心安抚,可老太太的情绪依然激动。

    周围灯光昏暗,可关好彩仍能看到,有什么在老太太堆满皱褶的眼角闪着光。

    许多声音往耳朵里钻,她脑子里嗡嗡声作响,呼吸越来越急。

    突然,关好彩大喊一声:“好了!都安静!!”

    向天庥和保安们皆顿住,马小兰也被她唬得停止喊叫。

    关好彩拍拍胸脯,对马小兰说:“马婶,我来唱,你想听什么?《帝女花》好不好?”

    马小兰眼睛里忽然有了光,像小孩子似的鼓起掌:“好啊!好啊!阿妈她最钟意《帝女花》了!”

    保安们都没想到场面会忽然转变成这样,面面相觑,一开始那个大叔问关好彩:“靓女,没有锣鼓没有灯光,你要怎么唱啊?”

    “真想唱,哪里都能唱。”关好彩朝愣在原地的向天庥打了两个响指,“向天庥,你找一下帝女花的伴奏,我记得罗文就有一个。”

    向天庥回神,立刻打开手机:“好,我找给你。”

    关好彩对保安说:“阿叔,麻烦多给我们几分钟。等唱完曲子,老人情绪平复下来,我们就带她走,这样可以吗?”

    大叔们你看我我看你,向天庥已经找到伴奏,也拜托保安们:“阿叔,就唱一首,可以吗?我也会通知我们‘平安结’的义工,让他们尽快赶过来帮忙,不会给你们添太多麻烦的。要是之后,你们发现戏台的门有什么损坏,可以通过公园的陈主任来联系我,我会负责赔偿的。”

    有一保安终于认出来眼前的年轻人:“啊!你是那个黄马甲义工嘛!”

    听见保安大叔这么形容,关好彩又打了个响指,附和说道:“没错,我们都是黄马甲义工,你们就放一万个心吧。”

    同时,她也找出了《帝女花》的歌词。

    太久没听,本以为只能记住个大概,但看一眼歌词,已记起要怎么唱。

    她对马小兰说:“阿婆,我们准备开锣了哦,你要在台下乖乖站好。”

    “好!”马小兰点头,赶紧走下舞台,站定定,等睇戏。

    关好彩给了向天庥一个眼神,向天庥比了个“OK”的手势:“你准备好,我就开始。”

    戏台本来就不大,阖上木门后,能站的地方就剩那方寸大小。

    今夜多云,不见月光,路灯像被雾笼住,映得哪哪都灰蒙蒙。

    关好彩内心有点儿破罐破摔,心想死就死啦,面子丢光,最多接下来一个月不要来公园就好,现代人忘性大,很快就记不住的。

    她仰头深深呼吸一个来回,对向天庥点了点头。

    向天庥按下播放,发现自己竟激动得连手指都发颤。

    他好喜欢关好彩,喜欢到恨不得现在就冲上舞台抱着她亲吻。

    到底是理智在前,他忍住冲动,目光落在台上的女人身上。

    前奏有点儿长,关好彩屈指在裤侧跟着节拍轻敲,回忆着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些个春夏秋冬。

    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每每她快要睡着时,耳边皆是外婆的轻声哼唱。

    她又长吁一口气,唱:“落花满天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