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做事,大概都讲究个天赋。她跟着左师父的时候,左师父便同她父亲说过,她更适合做文物修复。那时候她也想跟着左师父学,可是她父亲并不允许。
他们家就她一个女孩儿,要是她也不学年画,他们邱家的手艺就断了。那些年她和她父亲吵,偷着躲着跟着左师父来学,直到后来她和她父亲吵得太凶,被她父亲关在房间里,然后她父亲和左师父去喝酒,她就偷偷离家出走了。
那时候她才十六岁,身上揣着十块钱,便跑了出去,左怀仁吓得四处找她,赶紧给了左师父电话,左师父和她爸爸一时着急,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两个人都没了。
想到这里,邱媛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您看差了。”
她抬手放在胸前的项链上,克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画年画的本事,比修复文物好太多了。”
当年她父亲死后,她就发过誓,一定会将邱家的年画好好画下去。
做什么文物修复,如果不是她要走这条路,想走这条路,怎么会和自己父亲吵架?如果不吵架,又怎么会离家出走,如果不离家出走,她父亲,左怀仁的父亲,又怎么会……
她脑海里是左怀仁站在医院里修长孤单的身影。
那天下了大雨,他是跑着去医院的,他全身湿透了,站在太平间里,显得格外消瘦。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哭声,慢慢抬起眼来。
他从来没这么冰冷看过她,从小到大,他都是温柔的,纵容的,带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看着她。直到那天,在冰冷的尸体面前,他的目光仿佛是淬了毒,结了冰,然后开口同她说。
“滚出去。”
邱媛的手微微颤抖,秦致远看着她的动作,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道:“我本来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当我徒弟。”
“不必了。”
邱媛果断拒绝,秦致远沉默片刻,点头道:“那就算了。”
说完这句话,他按下车窗,同远处蹲着唠嗑的高守高盘道:“走了。”
一听这话,高守高盘马上赶了回来,高盘高兴道:“二爷,聊得开心吗?”
秦致远冷冷瞥了他一眼,淡道:“扫一个星期厕所。”
高盘:“……”
于是大家都知道了,二爷聊得不开心。
送着邱媛去了她在的胡同,才到了口,邱媛就道:“二爷,我先下去了,不劳您进去。”
秦致远点点头:“钱我微信转你。”
邱媛笑了,没想到秦致远还有这么现代化的样子。她点头道:“那谢谢您了。”
说着,邱媛目光里带了笑意:“二爷,慢走。”
她少有这样柔和的时候,秦致远也知道,这是因为她想着,这车开出去,大概也没什么太多见面的机会了。毕竟是两个世界不相交的人,又哪里来这么多巧合天天遇见。
秦致远沉默了片刻,也是少有开口:“再见。”
邱媛应了一声,转过身去,径直步入了胡同,没带半分留恋。秦致远也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了,就默默坐在车上,等把人目送走了,才道:“走吧。”
邱媛听到身后车发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回了头,然后就看见胡同冷冷清清的,不见豪车,也不见美人,就同平日里那样,狭长的道通到大街,寂寞链接着繁华,喧闹通往无声。
她在胡同里站了片刻,终于转过头来,走向了自己家门。
到了门口,老远她便看见一个人站在那里。
他带着金丝眼镜,穿着水蓝色衬衫,带了一块老旧的手表,头发带了些天然的小卷,和这个古旧的胡同格格不入。
邱媛看见那个人,便愣在了原地,反而是对方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他笑容平和,似乎这一场相遇毫不意外,朝着邱媛点了点头道:“回来了?”
“左……”左怀仁的名字还在她唇齿,她又想起来,左怀仁肯定是不喜欢自己这么直接叫他名字的。他一直想要拉开和她的距离,于是她声音低了下去:“左先生。”
“好久没回来了,”左怀仁朝着她走过来,眼里露出怀念,他和她距离不长,但邱媛却觉得他每一个动作都特别慢。他慢慢悠悠走到她身前,弯腰去替她提了手里的包,动作轻柔温和,让人不会觉得有半分尴尬的感觉。他抬眼朝她笑了笑,接着道:“今天见着了你,就想着,要不就回来看看。邱奶奶还好吗?”
“好……”邱媛愣了片刻后,猛地反应过来,她连忙点头,招呼着左怀仁进去,高兴道:“我奶奶好的。你里面坐!”
说着,她领着左怀仁进去,朝着里面高兴道:“奶奶!奶奶,你看谁来了!”
左怀仁跟在她后面,脚步慢悠悠的,他抬头看着这四合院,这里还和他走的时候一样,没有太大变化。他停在了东边那一间屋子,转头看向走在前面的邱媛:“这屋子租出去了吗?”
邱媛顿住脚步,回头看见的房间。
那屋子原本是左怀仁和他爸住的地方,左怀仁去了美国后,邱媛为了生活,就把房子租了出去。如今是一对小情侣住在那里,原本不觉得什么,可是左怀仁突然回来了,邱媛便觉得紧张起来,她磕磕巴巴道:“我没以为你们会回来,那时候日子过得难……”
“没什么。”
左怀仁转头笑了笑,眼里也没什么情绪,仿佛是真的不在意道:“本来房子也不是我们家的,你有你的难处。走吧,看看邱奶奶。”
邱媛低低应了声,领着左怀仁进了屋。进屋之后,邱奶奶还在内间画年画,客厅里乱糟糟的,根本坐不下人。邱媛脸色变了变,尴尬道:“你先逛逛园子,我收拾一下。”
说着,她赶忙进去,开始收拾这里,捡那里,左怀仁低低笑了笑,转过身去,背对着邱媛,看着院子。
左怀仁的目光不在这里,邱媛心里舒了口气,赶紧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扔进自己房间,然后将桌子清理出来。
左怀仁背对着她,慢慢道:“这么多年,你也没什么变化。”
邱媛顿了顿收拾的动作,心里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仿佛是看着自己身边的人越跑越远,自己却站在原地,只能仰望对方。那种拼命伸手都无法触及的无力感将她淹没,她艰难笑了笑道:“变化倒是有的,只是你也没注意到。”
说着,邱媛将杯子放进了厨房,招呼了左怀仁坐下道:“来,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