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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一

  一个下午,阮碧村和姚荔坐在藏庐东厢房那临河的窗前,一边观赏运河两岸的秀丽风光,一边轻声低语。

  前往白顺堂搭救春柳嫂之前,姚六合叮嘱阮碧村道:“你不要走,等我回来;有人看见,你就说是我的……”

  姚荔抢着说:“是我的表哥。”

  姚六合笑了笑,说“我真有个外甥,也是三十岁上下,南开大学毕业,现在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

  “那就扮作这位日本留学生,暑假回国探亲。”姚荔笑着对阮碧村说,“我记得你的日语说得很流利,逢场作戏,不会露出破绽。”

  她又给阮碧村找出一件夏布长衫,一条纺绸裤子,一双皮鞋,叫阮碧村换上,并且,嘱咐他刮一刮脸,修饰一下仪表。

  所以,此时阮碧村已经不是船夫打扮,而是一位潇洒文雅,风度翩翩的青年学者了。

  姚六合从马车上下来,急匆匆向阮碧村一招手,说:“雨舟,到书房坐。”姚荔也要相随,姚六合却张开胳臂,拦道:“你不必与闻。”

  “你们的谈话为什么要背着我?”姚荔一贯任性,大发其火。

  姚六合娇惯女儿,一见女儿生了气,就想让步,迟迟疑疑地说:“事关重大,我怕你……不能守口如瓶。”

  阮碧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快进书房去,然后牵着姚荔的衣袖,走到一簇花丛旁,说:“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父亲知道,你不必过问;正如另外有些事情,只能我和你知道,你父亲不必过问,或者只能你和你父亲知道,我不应该过问一样。”

  “你很会花言巧语!”姚荔噗哧笑了,“我的事情,都可以让你知道,你都可以过问。”

  “不敢。”

  “我并不要求你对等交换。”

  姚荔那春水汪汪的眼睛,含情脉脉地仰望着阮碧村,阮碧村点了个头,赶快离开她,进入书房。

  姚荔抱着膝头,寂寞惆怅地坐在陡岸上。天已大黑,河上没有行船,一片平静的水面,闪跳着夜空的繁星;橙黄的半边月亮,从河对岸的树梢林角升上来,倒映水中,波动着静幽幽的光影。

  “喂!”阮碧村悄悄来到她的身后,轻轻唤她:“天不早了,你还没有吃饭,回家去。”

  姚荔扭过头,只见阮碧村又换上一身船夫打扮,睁大眼睛问道;“你到哪儿去?”

  阮碧村戏谑地一笑,说:“上午从来处而来,晚上到去处而去。”

  “我不放你走。”姚荔一跃而起。

  阮碧村怕她落水,慌忙扯住她的胳臂,说:“我这个不速之客,今后免不了突如其来,转眼即去,你都不必介意。”

  “我知道你到哪儿去,哼!”

  “那就请你放行。”

  “你爱她吗?”姚荔目光通视着阮碧村。

  “谁?”阮碧村出乎意外,吃了一惊。

  “不必跟我打哑谜!”姚荔愠怒地说,“瞒得过我的眼睛,却瞒不过我的心灵。”

  阮碧村低下头。沉重地答道:“爱她……”

  “你要娶她?”

  阮碧村摇了摇头,说,“不……”

  “为什么?”姚荔的声音发颤。

  阮碧村叹了口气,说:“我不想害她做寡妇。”

  “你对那个苦人儿也是铁石心肠!”姚荔呜咽着跑走了。

  阮碧村沿着通惠河的蓬蒿小路,奔点将台走去,半个月亮穿过一片片浮云,伴随着他,河边水草中联噪的青蛙,被他的脚步声惊吓得纷纷跳河。

  眼看点将台越来越近,春柳嫂子的恋情又笼罩在他的心头。想当年,他和春柳嫂子私订终身,曾有过花好月圆的梦想;后来参加抗日同盟军,不辞而别,有情人难成眷属。抗日同盟军失败,他下了煤窑,孤雁离群,寂寞凄凉,也曾想托人捎信,叫春柳嫂子到煤窑来跟他朝夕相伴,却又找不到捎信的熟人;重新与党接上关系,革命生涯,动荡不定,再也无暇考虑个人私事;回到通州,春柳嫂子已经被迫出嫁二年,身份变化,怎能越礼?可是,现在春柳嫂子拼死索得一纸休书,恢复了自由之身,必定要跟他相依为命,生死与共,难道他真是一副铁石心肠,残忍地伤害她那一片海枯石烂不变心的痴情么?

  而且,天真无邪却又充满罗曼蒂克情调的姚荔,少女初恋的爱情像二月的桃汛,他怎么能忍心连累这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所以,必须当机立断,跟春柳嫂子正式结合,斩断姚荔的绵绵情丝。

  阮碧村打定主意,加快了脚步,春柳嫂子的小院,在朦胧的月色中已经隐约可见了。

  突然,芦苇丛中,有人咳嗽一声,他急忙跳到一棵河柳背后,拔出了枪。

  “方先生,是我!”和合大伯咳嗽着走出来。

  “大伯,您怎么蹲在这儿?一阮碧村问道。

  “春柳嫂子叫我拦挡你,先别回去。”和合大伯神色紧张地低声说;“那个二十九军的马连长,给春柳嫂子送来一大包补品,还没有走。”

  “我正要见他!”阮碧村闪开和合大伯,走得更急。

  春柳嫂子门外,拴着两匹马,阮碧村刚要进院,院里屋门响。走出两个人。

  “大嫂,安心静养!”马名骓高声说,“缺柴少米,打发高鲤的兄弟给我捎个信,一概由我孝敬。”说罢,带着高鲤向外走。

  阮碧村做岸地迎门而立。

  “什么人?”高鲤喝道。

  阮碧村并不回答,身披月光,冷冷微笑。

  “你……你是……碧村!”马名骓大叫一声,跟阮碧村握手,又脱帽鞠躬,“愚兄正访摸无路,想不到你从天而降。”

  “我打听到你的下落,就来找你。”阮碧村挽着马名骓的手,“来,到八里桥下谈一谈。”

  “跟我到大黄庄兵营住几天吧!”马名骓拍了拍腰间双枪,“我保障您的安全。”

  阮碧村摇头一笑,说:“我身背缉捕文书,还是小心为上。”

  “你信不过我……”马名骓脸色一暗,命令高鲤,“注意警戒!”

  马名骓原是东北的流亡学生,父亲是马戏班的班主,他从小在马戏班里练出一身本领超群的马术;进关以后,曾在北平念过中学。他自幼生长在马戏班里,沾染上不少江湖习气,恃勇好斗,喜欢傲里夺尊,大出风头,在同学中以三言两语不合,便出口不逊动手打人闻名。后来,被校内的一个反动分子告密,警察要来抓他,马名骓在愤怒之下,将那个反动分子打得七窍出血,割下了他的舌头,逃到张家口,参加察绥抗日同盟军,与阮碧村相识;阮碧村对他导之以理,动之以情,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不久,在夺取多伦的战役中,他身负重伤,被送回北平医治;伤愈,抗日同盟军兵败,他又加人二十九军,当上一名骑兵连长。

  阮碧村和马名骓坐在八里桥下的石头坡上,坡下流水淙淙,星光月影,回首往事,感慨万端。

  “碧村,没有你给我指识迷津,我就像在黑灯瞎火里过日子。”马名骓哭丧着脸,一副萎靡不振的神气。“每日里花天酒地,快要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了。”

  “哀莫大于心死,难道你甘心颓唐丧志。”阮碧村正色问道。

  “你带我远走高飞吧!”

  “我却要脚踏实地,立足故土。”

  “那咱们就拉起一支人马,重新打起抗日同盟军的旗号。”

  “时机未到。”

  “钟不敲不响,灯不点不亮,你就一锤定音,明人不说暗话吧!”马名骓焦躁而又痛苦地叫道。

  阮碧村这才转入正题,说:“你利用合法身份,我进行地下串联,互相配合,开展通州的抗日救国活动。”

  “二十九军撤防,不得越界,我在通州的身份也不合法呀!”

  “姚六合正在筹建冀东保安总队,我举荐你去投靠他,掌握一部份兵力。”

  马名骓垂下头,沉默不语。许久,他才说:“碧村,参加保安总队,有损我的名誉;可是,你的吩咐,我不敢不遵命。”

  “名雅,忍辱负重吧!”阮碧村深深感动地说。

  天色不早,马名骓不得不跟阮碧村告别,起身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