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山中遍地梧桐,青火梧桐却不多,只在舜华宫脚下种了六棵。
六棵树实在很难称得上“树林”,但青火梧桐生得极高大,枝叶极繁盛,树冠遮天蔽地,一棵树抵得上半座小树林,又因其花开花落时堪称奇景,每一代青鸾帝君都会为之加持四季时气轮换的神术,可以一日之内看遍叶翠花开,叶枯花败。
总之,又是“花”又是“林”,听起来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地方。
肃霜慢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夜晶石小道往青火梧桐林走,祝玄竟会约她在这么个暧昧的地方相见,实在罕见。
考虑到来刑狱司之后,祝玄越来越和颜悦色,难不成铜墙铁壁终于有缝可钻?都林中相见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凑个花下谈情,她岂能错过。
青火梧桐林既有盛名,景致肯定很美,但肃霜却也没想到如此绮丽。
四季时气刚好轮换到春景,六棵遮天蔽地的青火梧桐开满了桐花,简直像六座巨大的花山,星星点点的青鸾火照得花山在发光,坠满枝头的桐花好像随时会滚下来,密密麻麻,无穷无尽。
肃霜轻轻擡手撩动花浪,好似撩起沉重的珠帘。
世间竟有这般梦幻美景。
她正看得出神,忽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树林深处传出:“我恨少司寇!也恨刑狱司!一点小错就把忠心耿耿的我赶出来!你也看到了,那天少司寇怎么在南天门羞辱我的!我绝不会回去!也绝对不原谅他们!”
……这是归柳的声音?好做作的腔调,他在跟谁说话?
肃霜拉长了耳朵,结果归柳又结结巴巴起来:“我、我最开始想去的就是神战司!仪光、仪光神将一直是我憧憬敬仰的……呃,反正我不在乎你现在是不是正神将,反正、反正我要去神战司!”
脚步声急急奔出,肃霜一头钻进花浪,屏息攀上高枝。
好像听了什么不该让第三者听到的话,归柳不是要回刑狱司吗?怎么变成去神战司了?这就是刑狱司的筹谋?
肃霜等了许久,见外面没声音,便小小拨开几朵花,不想仪光正站在树下,双目精准地瞄中她。
有点尴尬,肃霜轻声道:“我不是故意偷听。”
仪光微微一笑,声音温和:“我知道,那里好看吗?”
“好看,你上来吗?”
话音一落,仪光已站在枝桠间,仰头望着山一般的玉波花浪,笑道:“果然好看。”
她虽是笑着,却再不见之前环狗妖府里那充满干劲的气势,像是瘪了的皮球,总有些没精打采。
肃霜客气地唤她:“仪光神将……”
“我已经不是正神将了,”仪光打断她,“现在只是个普通战将,叫我仪光就好。”
她特地强调的那句“普通战将”听起来颇有苦涩之意。
肃霜不免多看了她一眼,这位英气的女神将目光里也有掩饰不住的苦涩,好似有满腔倾诉不出的抑郁。
她是不是更想独个儿待着?
可祝玄交代了等他,加上眼前开花的青火梧桐很美,肃霜一时不想走,想了想,她索性问道:“为什么不做正神将了?”
仪光诧异她的直截了当,她与这名奇怪的书精秋官丝毫谈不上熟稔,甚至因为源明,自己之前和刑狱司的关系其实有点尴尬,可她就这么随意问了,而自己却并未恼火。
因为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书精?因为她那异常轻松的态度?
仪光说不出缘故,她竟莫名生出倾诉的冲动,明明这些天她的亲朋好友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对着他们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默然良久,缓缓道:“对付环狗时,你也看见了,我麾下的战将们都不服我。”
“你打到他们服啊。”
仪光不由一笑:“你也这么说,但我做不到。”
她低声道:“敬容神将是我去请她回来的,我和她说我有很多地方比不上她,我不会留在神战司了,可她还是非要我留下。为了报答她的不怪罪,我留下做了普通战将,只是……”
“她是不是变着法子折磨报复你?”
仪光急忙捂住她的嘴:“可不能这么说!”
她撩开花枝四处打量一番,这才放心地缩回来,轻道:“小心被战将们听见,他们耳朵可灵了。”
一瞬间的惊惶反倒让这位竭力撑着沉稳架势的女神将多了些生动的可爱,肃霜不由笑起来:“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这个问题直戳要害,仪光陡然生出一丝恼火,可她很快又将恼火压了下去。
她可以骗亲朋好友,极力表现出毫不在乎的模样,她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她确实这样想,这也是她无法将心事吐露的缘故,连她自己也不愿面对这样阴暗又无助的仪光。
“我……”仪光停了半天,还是沉默了。
肃霜想了想,道:“可是要我猜,她应当不是折磨你,也不是报复你。”
仪光看着她,说不出是轻松还是失落,接下来她多半是要说些虚浮的安抚话,也是人家的一片好心,本来逮着个不认识的书精倾吐烦恼就是她自己的失误。
她安静等待着安慰,却听肃霜笑道:“你现在又不是正神将了,不是已经做回普通战将?还不能打到他们服?”
又是打到服?
仪光失笑,可心头却突然被什么触动——对啊,她已经不是用不正当手段上位的正神将了,交还权柄,卸下印章,她现在是最普通的神战司战将,还有什么顾忌?最开始她的打算不就是一步步稳扎稳打往上走?
仿佛被堵死的灵窍豁然开启,仪光眼睛亮了。
她并不愚笨,只是生来执拗,事情起了头她就想一路走下去,撞墙也咬牙撑着。
做了正神将后,发现战将们并不接纳她,她一直安慰自己没关系,她可以用行动证明自己的能力。然而三百多年了,她怎样也扭转不了他们藏在心里的那份鄙夷与敌视,憋在心里那股气太多太旺,越是努力挣扎,就越是办砸一切,而越是搞砸,她越生出不甘。
是这份不甘遮蔽了她的眼睛,傻啊,仪光,太傻。
仪光忽然笑了,柔声道:“你叫肃霜?真是个好名字,谢谢你。”
她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仪光看出她眼里的疑惑,笑道:“方才少司寇说,刑狱司新来一个书精做秋官,问我有没有空闲偶尔指导一下。”
先前大家一同对付过环狗,也算是有了交情,不管源明对两个少司寇有何看法,仪光自己反正是对他俩改观不少。
她感慨:“少司寇心胸宽广,又如此尽责,可见传闻夸大太多。”
……等下?心胸宽广?她说的是疯犬?不,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秋官不是摆设吗?不是等归柳回来她就拍拍手回仙祠吗?
肃霜一下反应过来为什么祝玄非把她带来栖梧山,还说什么在青火梧桐林等着,他是想安排她和仪光见面?让仪光指导她做战将?
她货真价实地震惊了:“可我是书精……而且我毫无天赋还特别懒惰……我还特别怕血怕疼,戳破手指头我都会晕倒……”
仪光奇道:“那你怎么做秋官?”
所以她就是假的嘛!就是一朵摆凉亭里好看的花嘛!疯犬怎么回事?突然来真的?
仪光温言道:“我倒觉得你那一下躲闪环狗十分难得,怎能说没有天赋?可惜吉光一族已成过往,不知道到底是你快,还是他们快些。”
冷不丁被她提到吉光一族,肃霜顿时默然。
仪光见她心事重重,便起身道:“需要我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指导。还是要谢谢你,我先走了。”
她像是鼓起了什么干劲,与刚才没精打采的模样截然不同,利索地道别。
肃霜却瘪了下去,唉声叹气。
从来不会有死物成精做战将,再厉害也不行,死物原身在斗法面前都是脆如纸片,更别提她还是个假扮书精的丹药精,丹药上还裂了道缝,真动手干架,一刀过来她就没了。玩命当战将?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不值得。
不过这种荒唐事大概疯犬真能干出来。
罢了,她马上就去找雍和元君,满地打滚也要重新做搓线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