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霜被五花大绑丢进了车厢。
那帮神官随扈或许没怎么对付过死物精怪,居然用捆妖索绑她,她静静凝神,正要运转神力切断桎梏,冷不丁传音符的清光再一次落进车厢,太子语重心长地嘱咐:“下手轻点,别弄伤了,银流苏留着,我要亲手摘。还有,别用捆妖索,捆不住死物成精,若她跑了,我可饶不了你们。”
一旁的神官诚惶诚恐:“属下莽撞!多谢殿下指点!”
话音刚落,传音符又到,喋喋不休的太子继续嘱咐:“也别用捆仙绳,还是绑不住她,让我想想,嗯……上乌金锁神镣。”
……这太子与她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肃霜默然看着神官们往自己足踝上套乌金锁神镣,那是两枚纤细漆黑的环,一上身便仿佛有几十座山压腿上,动都不能动。
奇异的熟悉感再度袭来,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她好像戴过同样的刑具。
还有这辆车,还有穿过窗拂面的风,虎视眈眈的神官,羸弱的吉灯少君,等待她的是凄凉莫测的命运。
是梦非梦?今夕何夕?
此时此刻,仙丹肃霜又会迎来什么命运?
肃霜试图捉住脑海中零碎的画面,可她什么也看不清,留给她的只有点滴情绪波澜,却比脚上的乌金锁神镣还要沉重无数。
*
晨曦初现时,秋晖园内已有丝竹乐声悠悠奏起。
太子重羲今天醒得早,天还没亮便有女仙见他独个儿在园里逛,还不肯让随扈跟着,只吩咐乐伶奏乐。
天乐雅致庄重,入耳令人神清气明,重羲却心不在焉,漫不经心在华丽回廊间来回踱步,忽然不知瞥见什么,他停在玉砌旁,盯着难得的空地看了许久。
女仙们壮起胆子上前行礼:“殿下有何吩咐?”
重羲摸着下巴,低声道:“我觉得这里应当种些妙成昙花。”
女仙们面面相觑,半晌才应道:“殿下……妙成昙花虽美,但其寓意不祥,如何能养在秋晖园?”
“不祥?”重羲笑了笑,“天界至美,哪里不祥?一朵只能开一次花,那就多种些,种满整个秋晖园,这朵败了还有下一朵,我岂不是夜夜都能静观至美?别说那么多,快去寻花种,我今天就要看到妙成昙花。”
他挥退女仙们,继续在回廊里踱步。
其实他自己也疑惑,秋晖园遍地红枫,和妙成昙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真种上了,好看不到哪里去,怎么就突然起意呢?
重羲闭上眼,想象着遍地妙成昙花的景致,又熟悉,又能让他平静。
是的,平静。
不知什么缘故,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许多事,他应该是犯了什么过错,才被天帝上父放逐在这座秋晖园,他对这里又厌恶,又无比怀念。
因它终年不变的景致与死寂而厌恶,又因一种难以言说、刻骨铭心的滋味而怀念。
一道传音符的清光落在袖边,神官恭敬的声音响起:“殿下,凶犯抓到了。”
莫名盘踞心头的阴郁瞬间一扫而空,重羲睁开眼,奇异而激烈的期待油然升起,脖子后的寒毛都一根根颤抖起来。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期待什么,可能是热烈的火,也可能是寒冷的冰,无论火还是冰,都用最彻底最鲜活的力量扑向他,只有他。
重羲不厌其烦用传音符吩咐了好几遍注意事项,这才笑吟吟地离开回廊。
丝竹乐声渐渐近了,他侧耳听了片刻,突然说道:“这天乐听着好生无聊,难道没有什么能唱的曲子吗?”
静静跟在老后面的女仙们又一次面面相觑,还未来得及应答,重羲又道:“我想想,忘了在哪儿听过,有词的,什么流火肃霜……”
女仙轻声道:“殿下,您说的是下界凡人唱的歌,岂敢以凡人歌玷污殿下的清明?”
“这话要不得。”重羲“嗤”地一笑,“下界凡人又如何?我看他们的歌可比天乐有趣多了,而且啊,天界许多家伙还不如凡人讲道理呢,比如我。”
不知如何接话的女仙们只能讪讪退去后面,不一会儿,中正典雅的天乐就换了个调,乐伶的歌声似远似近,时有时无,从“七月流火”唱到“九月肃霜”。
重羲骤然停下脚步,恍惚间,他好像回到孩童时,轻率而得意地等着什么惊喜。
风声渐起,天马嘶鸣的动静随风而至,下一刻,车辇便停在了正门外,神官们架着一道纤细身影疾驰而入。
来了,他的惊喜。
动弹不得的肃霜被神官们不客气地丢在地上,他们笑呵呵邀功一般:“殿下,凶犯带回来了。”
一切都与昨夜那场噩梦没太大区别,要说不同,吉灯少君尚能变成吉光神兽,狠狠踢太子几蹄子,仙丹可没这本事。
肃霜艰难地晃了晃脑袋,把散落脸庞的头发晃开,或许因为上回在幽篁谷,她出其不意用玉簪伤了太子,这次神官们把她从头到脚搜了个遍,稍微带点儿尖利的东西都没给她留。
绣着龙纹的长靴出现在视界里,重羲的足尖抵在她下巴上微微一擡,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愉悦:“又见面了。小仙丹,你怎么能飞那么快?我问你啊,你有没有想过,到底是你快,还是我的天马快?”
连她是仙丹成精都知道了,也就是说,从一开始自己就没真逃出过他的权势范畴,不愧是天界太子。
肃霜淡道:“天底下再快的东西,也不如你权势的力量快。”
重羲笑道:“今天肯和我说话了,你是服软?还是挑衅?”
噩梦是噩梦,眼前的太子总归没有孩童的刁钻蛮横,肃霜顿了顿,放柔了语气:“自然是服软,我不过是个修为浅薄的精怪,吃不得雷霆手段,殿下实在恼我,就罚我也被扎几下吧?”
重羲忽地感到一种强烈的失望,这不是他想要的。
“你好像很擅长示弱装傻。”他挪开足尖,拨了拨袖子,“昨天和那只犬妖就这么玩,玩得很开心,可我不开心。”
心里有个声音,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却执着不休,一遍遍重复“这次是我先,这次不想让”。明明是他先在幽篁谷捉住了仙丹,他期待的东西却没出现,直到望见仙丹与犬妖巧笑倩兮插科打诨,似曾相识的无奈与隐忍,不解与不甘,像潮水一样裹了他一夜。
呵,不过是只犬妖。
重羲擡手摘下右耳的金蛇坠,金光在半空一闪,化作一条细长的金蛇,一圈圈绕在了肃霜的脖子上。
“把乌金锁神镣下了。”他吩咐神官,“再搬一辆车,辔头给她戴上。”
四周起了一阵细微躁动,重羲充耳不闻,低头望向肃霜,见她面色渐渐发白,他终于感到愉快。
“我想知道你和天马谁拉车更快,你和它们比一比,我就不罚你,好生把你送回去,你若不听话,我的金蛇可是会咬你的。”他欢快地笑起来,复又柔声解释,“不过它毒性不大,不会当场要你的命,也不会让你痛不欲生,最多就是让你慢慢不能动,一直被咬的话,就只能躺床上看着自己身体发烂……对了,你是仙丹,仙丹会烂吗?我很好奇。”
他笑眯眯地拢起袖子,看着被去掉乌金锁神镣的肃霜慢慢从地上站起,神官们将辔头拴在她肩上,她也没有抵抗躲闪的动作。
会来吗?他期待的火与冰,想要她最极端强烈的情感,想要她所有的情绪,想要她藏在神魂里的一切,都只为他一瞬绽放。
重羲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妙成昙花开花的事,如梦似幻,美得刻骨铭心。
面前的仙丹便是那朵昙花,他渴求她的盛开。
可肃霜还是不动,静静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重羲忍不住想再下点逼迫手段时,她突然摸了摸脖子上的金蛇,轻道:“对,我是仙丹……”
仙丹不怕毒。
辔头被神力一下切开,还未散落在地,她已如闪电般窜到了秋晖园正门,却听“当”一声,她的身体像是撞上看不见的墙,硬生生被弹了回来。
真不放过她?
肃霜只觉全身的血都要沸腾了,三两下鹄落在惊惶的神官们身侧,无声无息抽出长刀——她不会打架,也没有厉害的蹄子,快更快不了多久,但一下也就够了。
寒光乍现,重羲反应极快,将身体微微侧过去,长刀重重刺进他右边肩头,他擡起右臂,将长刀卡在伤处,欢声大笑起来。
鲜血迅速染红他半个身体,他像是完全察觉不到疼,还在笑,甚至多了一丝诡异的近乎缱绻的味道。
“再来啊。”他柔声催促。
似曾相识的场景,肃霜沸腾的血顷刻间冰冷下去,她正要甩脱长刀,冷不防他左手如电,一把掐住了脖子,右手朝她脸上抓来,捏住了银流苏的挂钩。
“我要看你的眼睛。”
重羲近乎野蛮地扯下银流苏,天顶日光刚刚穿透云层,细细一线落在肃霜鼻梁上,长眉婉转,鼻翼似玉,可该长眼睛的地方,却是一片空白。
重羲猛然一怔,因觉肃霜如野兽般挣扎,他正要加重钳制,忽听正门处传来“叮”一声脆响,极熟悉,极怀念,以至于他整个僵住了。
神官惊慌地低声叫嚷起来:“是帝后!帝后来看您了!”
……帝后?母亲?她不是……不,她应该……
重羲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然而紧跟着,便是无尽的欢喜倾巢而出,欢喜太多,甚至夹杂着酸楚。
他缓缓放开肃霜,拔出肩头的长刀,转身一步步慎重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