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云层一团团散开,日光倾泻而入,映得秋晖园里的红枫像火在烧。
烧得重羲脑海里不断有支离破碎的画面涌现。
恍惚间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一遍遍说着“你是好孩子,你要做个好孩子”,她有那么多眼泪,轻而易举淋湿他的头发。
画面断断续续,不知真假,令他伤感,更令他愤怒。
母亲理应留在天宫的,与上父伉俪情深,笑多过泪,偶尔过来看看他这个不肖子有没有改过自新就好。
是这样吗?会是这样吗?
重羲停在秋晖园正门前,熟悉的凤鸾彩车映入眼帘,母亲正被女仙们搀扶着下车。
她看上去极好,双眼没有哭红,眉头没有紧锁,只是望见秋晖园内乱哄哄的景象,立即朝自己投来严厉的视线。
重羲的双肩软软松了下去,忽而迈开脚步,急切地扑上前,用力抱紧她。
“母亲……”他的声音近乎叹息,“我很想你。”
*
戌时三刻,距离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已过去两个时辰,月老前往九霄天也有一个多时辰了,仙祠侍者们依然轮班下海打捞,也依然什么都捞不上来。
雍和元君木然站在岸边,对着悬浮半空的幻缘之花发了很久的呆。
月老不肯放弃希望,认为水德玄帝能有解决幻缘天罚的手段,她自己又何尝不愿相信仍有一丝转机?然而做仙祠执掌者无数年,她见过太多,生出幻缘之花,又能避开天罚者,从未有过。
或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只生了一朵幻缘花,倘若冒出来三朵……
雍和元君悄悄打了个冷战,这不是没有可能,她对那不知何故成了书精的吉灯少君不了解,但对祝玄还是相当熟悉,能把疯犬撩拨到如此地步,说不好下一刻海里真的又能钻出朵幻缘花,到时候自己跟月老只能也跟着蹦海里自生自灭了。
“唉!这帮不省事的东西!”
雍和元君重重叹了口气,正要唤仙童给自己端杯茶,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直悬浮海面不动的幻缘花微微动了。
不好!是要开花?这么快?
雍和元君还未来得及想出什么对策,便见那雪白的花枝轻轻晃了数下,冲天的彩光突然黯淡不少,不过片刻工夫,先前轮廓鲜明的幻缘花就变得模糊不清。
“这是……”
雍和元君惊呆了,幻缘之花变得黯淡,难道真有奇迹发生?可恨他们几个在海里究竟生出怎样的幻梦不得而知,此时突现转机,想插手帮忙都做不到。
她哪里还能站得住,一叠声地叫侍者:“快!拿一沓传音符过来!”
不远处突然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我就知道,他才不是那种会被幻梦迷惑的无能者。”
雍和元君急急转身,便见池滢青色的身影如雾气般缓缓聚拢在岸边,带着“果然如此”的表情,欣慰地望着幻缘花。
“你怎么进来的?”雍和元君紧紧皱眉。
池滢躬身优雅行礼:“我一直藏在暗处,想是元君心神烦乱,所以未曾发觉。”
雍和元君对她一丝好感也无,森然道:“快出去!否则别怪本元君不客气。”
池滢不为所动,反而浅浅一笑:“我虽年轻无知,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二位仙祠神尊肩负看护众生幻海的重任,神族在幻海里生出幻缘,天之道的责罚必定十分严重,难得眼下有了转机,元君何必驱赶我这个自愿伸出援手者呢?”
倒是极少见这位动不动就去红线仙祠胡闹的神女说出甚有条理的话,雍和元君斜斜瞥她一眼,仍是语带讥讽:“援手?本元君向来不屑虚伪场面话,索性直说了,你这个新任青鸾帝君,虽有帝君之名,却无帝君之能,能有什么援手?”
“您说的对,我空负帝君之名。”池滢坦然承认,“我自然要多付出一些。”
她忽然捋起右边长袖,露出枯木般的右臂:“用我所有的青鸾火换季疆神君离开幻海。”
青鸾族的神术都要仰仗青鸾火,没有了火,她这个青鸾帝君与摆设有什么区别?
雍和元君货真价实地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这算什么援手!神力交换自有仙祠执掌者定夺,哪里轮得到你!”
池滢淡道:“即便幻缘花消散,两位神尊也不会先救季疆神君吧?”
她这是挑明两个仙祠执掌者厚此薄彼,雍和元君心中恼怒,却没有否认。
祝玄曾有进幻海剔除障火之举,自然与两座仙祠更熟稔,且他竟真剔除成功了,说不佩服是不可能的,三个神族跌落众生幻海,自己和月老第一反应都是先把祝玄捞上来,自然是觉得捞他成功几率更大。
“两位神尊更信任祝玄神君,我却不同。”池滢盯着那朵越来越淡的幻缘花,声音很轻。
玉清园发生的一切犹历历在目,书精变成吉光神兽,把季疆踏于蹄下的那一幕如此熟悉,一瞬间就唤起她幼年时的久远回忆,她也忽然间醒悟到,季疆身上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
青鸾族的池滢公主与天帝太子重羲是最亲密的儿时玩伴,只是吉灯少君殒命后,重羲便被天帝关进秋晖园,从此池滢再也没见过他,后来大劫降临,都说重羲已陨灭其中,她还为此哭过好一阵子。
莫非他没有陨灭?这个假设十分荒诞,然而吉灯少君都能重获新生,重羲为何不能?
池滢一下便接受了这个假设。
季疆当然就是重羲,曾经他的很多举动都让池滢不解,但现在她明白了。
青鸾族飞来横祸那天,季疆救下她一定是为了给源明帝君添堵,顺便制衡;将假太子和乙槐切成碎片的那条奇异黑龙多半是他驱使仙兔弄出来的,而仙兔则是他从自己手里骗走的。
曾经的天界太子隐藏身份,肯定是有自己的规划筹谋;不与自己相认,当然也有他的想法,池滢不在乎,季疆的私心属于季疆,池滢只在乎池滢的想法。
就好像知道复仇该慢慢来,可她不乐意这样选,对她来说,知道什么与选择什么从来不是一回事。
她现在要季疆不生幻缘,不受天罚,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你们不信他,我信。”池滢低声道,“我相信季疆神君,所以不劳二位浪费神力,我来。”
*
乱哄哄的秋晖园已恢复往日宁静,染血的地面被细细冲洗,那快如闪电的仙丹精也重新被上了乌金锁神镣,暂时安置在偏殿。
正殿内静悄悄的,重羲俯在帝后膝头,像是睡着了。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算算日子,其实母亲也不过数月没来,可他就是觉得已有千万年不曾见她。
母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都是些琐碎小事,重羲听着听着,渐渐真要睡着,忽觉右肩伤处被一只手按住,他立即“哎哟”起来:“我疼。”
母亲没理会他的撒娇,淡道:“疼是活该。我问你,身为天界太子,为何为难一个死物精怪?”
重羲故作诧异:“母亲的意思,我该找个身份高贵的来为难才好?”
母亲依旧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语气冷淡:“你又不是没做过。”
重羲微微一愣,母亲的手轻轻抚在了面颊上,柔软的头发丝云一般包裹着耳朵,声音温柔得像梦:“为什么?你是真的喜欢折磨虐待旁人?手上染了血,耳朵里听见惨叫,又或者被别人反击,伤得血淋淋,真的让你高兴?”
……不,或许并不是。
重羲闭上眼睛,整个身体好像也被柔软的云包裹住了,一切都变得那么轻,连思绪也轻了。
他自小是被奉承过来的,骄纵放肆一下,在他来说从来不是大事,也并不会带来什么真正的愉悦,他想做便做了,想不起便也放过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唯独仙丹那样特殊?
脑海里波光潋滟,摇曳出一道模糊身影,衣袂翻卷,青丝凌乱,她眼里同时藏了燃烧的火与冷凝的冰,好像神魂里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间绽放爆发出来,是因为他,这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因为他。
难以磨灭,他被那一刻纠缠,竭力追逐。
若那是因为极致的恨而迸发,那就恨他,用尽所有力气恨他。
“我想起你第一次欣赏妙成昙花的情形。”母亲的声音像是从梦里传来,“花败成泥后,你捧着那团泥呆了三天,也没找着再让它开一次花的办法。”
重羲低声道:“可是……我多种些,不就能多看几次了?”
母亲柔声问他:“真的一样吗?你后来种了数以万计的妙成昙花,有哪一朵带给过你相同的感觉?”
重羲只觉脑海里像是一层雾突然被揭开,无数画面与经历潮水般涌来,应接不暇。
对了……这么多年,他确实种过无数妙成昙花,也找过许多次相似的眼睛,直到遇见肃霜……吉灯少君……
母亲的声音慢慢也像氤氲雾气一样消散:“自己好好想想,你真想要她的恨吗?花开一次成泥,太极致的从来都不会久留,她若是花,何必一定是妙成昙花。”
重羲忽觉不对,骤然睁开眼,果然母亲的身影像烟一样缓缓淡去。
他着急地伸手去捉,终究捉了个空,母亲还在轻轻笑:“当年你上父移情别恋,你以为我终日以泪洗面是为了他,其实我是为了你……重羲,大劫来时,母亲焚烧神魂赠你生机,你要活下去,一定好好活下去……做个好……”
声音戛然而止,母亲的身影也彻底消散,像从未出现过。
是了,她本来就不会出现,早在天界第一次大劫时,她便为了救自己,陨灭在冰层之下,只是他希望这样的局面,希望母亲活着,希望她一直是与上父伉俪情深,所以她才会出现在这里。
重羲……不,他现在应该叫季疆。
季疆缓缓擡手,将睫毛上的水汽拭去。
昏昏沉沉,似明非明,他在正殿怔忡良久,终于还是站起身来,游魂一般往偏殿一步步走去。
整座秋晖园散发出孱弱的萤光,这里很快也要消散,幻梦一场,快到醒的时候。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女仙们在惊叫,随扈们在呵斥,不一会儿,几个神官惊慌失措地跑过来,连声道:“殿下!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犬妖闯进秋晖园!他好生厉害……殿下!殿下?”
季疆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只振袖一推,那些神官也像烟雾一样瞬间散去。
他在偏殿前停下,思索半晌,终于一把推开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