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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漫天云雾为谁开(二)

    如果昨夜的梦境是真的……

    死咬“如果”二字不是犬妖的行事习惯,然而那个梦境太真实了,无论是冥冥中给他的预警还是什么别的——他确实不敢笃定自己能不能在妖力恢复后立即脱身,他真的有一瞬间浮现过陪她更久一些的念头,不由自主,难以自持。

    台下人笑台上情痴情怨,一旦身陷其中,笑一万年也抵不上片刻沉沦。

    好在一切都还没开始。

    如果延维帝君真的在九年后才回洞天,其中变数就太多了,他不能干耗在这里。

    犬妖补了一句:“你来决定。”

    肃霜重重吸了口气:“你是之前就有办法,还是突然想到的?”

    犬妖反问:“你知道自己鼻梁上有一颗痣么?”

    肃霜猛然一怔,急急擡手摸向鼻梁。

    之前的记忆模模糊糊,此刻被犬妖乍然点破,她瞬间就想起来了——是的,是的!初遇犬妖那天,她回洞天后捏了一面水镜,特地观察过自己的脸,鼻梁上确然是有一粒黑点,既不是痣,也不是污渍,那是一粒瘴气斑,让她双眼始终长不好的元凶。

    “你是说瘴气斑?”肃霜一下站了起来。

    犬妖沉吟道:“那果然不是寻常黑痣,瘴气斑?怪不得……”

    他望向肃霜,此时客房内日光通透,映得那一点血红小痣越发鲜艳,像是不小心刚被溅上去的一滴血。

    “那个假太子对你做过什么,说了什么,一点都记不起?”他问。

    肃霜绞尽脑汁,恨不能把脑子挖出来细细整理混乱的记忆,终究还是颓然摇头:“我只记得突然就出现在山道上,你在旁边,我……身上全是血,眼睛又瞎了……”

    “血。”犬妖点了点头,“你双眼长好后,瘴气斑消失过一段时间,今天又突然出现了。瘴气斑是黑的,而你现在那颗痣是血红的。”

    肃霜只觉脑中有无数暗雷翻滚咆哮。

    她的两只眼睛是在遇到假太子后长好的,长好却又瞎了;瘴气斑消失后,今天突然出现,且变了色,是因为昨晚梦到了假太子?

    桩桩件件都跟假太子有关联,偏生她一点都想不起。

    就连昨夜那场梦,都难说是“梦”,只记得有个人钳制住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语气含笑,却又分外癫狂,带着香气的血一团团掉在她头上脸上身上,她是被惊醒的。

    肃霜低声道:“所以,眼睛长好是因为假太子的血,失明也是因为他的血?”

    那治好眼睛的办法,便是将这滴留在她身上的血去掉?犬妖有法子?

    她正要问,却听犬妖开口道:“说回我的事。”

    他语气变得慎重而缓慢:“我听闻延维帝君最擅炼丹,其次是养护仙草,尤其是那些珍惜罕见的品种,放眼三界遍寻不着的,帝君却能种出来,只是他下界后便再难寻踪迹,我也是多方打听才得知他如今在萧陵山开辟洞天。”

    “多年前帝君曾有赠药书精世族之义举,也曾放话,有生死难关者,遇见相助即为善缘,因此我寻来三枚水玉,正是希望能与帝君结下这份善缘。”

    他是说他有“生死难关”?

    肃霜没料到他说得如此慎重,可能因为犬妖多数时候都显得十分从容不迫,刻薄归刻薄,傲慢归傲慢,撑着这些令人不快的表象却没被打死,实在是因为他真的厉害。

    想不到他竟藏着生死攸关的心事。

    肃霜颔首道:“是想求仙草?还是求仙丹?水玉珍贵,你又有难处,师尊多半不会为难。”

    “三枚水玉。”犬妖缓缓道,“我想换帝君两颗离魂丹,一根洞冥草。”

    肃霜微微一惊:“离魂丹?那个用不好是要丢命的,怕是不……”

    “所以请你帮我。”犬妖打断她,“我会治好你的眼睛。”

    肃霜倏地合上嘴唇,半天不说话。

    离魂丹是能使神魂离开肉身不散,且不惊动九幽黄泉的仙丹,与滋补疗伤的灵丹妙药截然不同,三天内神魂不回归便要丧命,容易被有心者拿来用在恶行上,此类丹丸师尊一向看管极严,连她也不给轻易触碰。

    至于洞冥草,只怕更难。

    先前师尊养了三棵洞冥草,被自己从天而降时不小心砸坏了,后来好不容易又精心培育起几株,不要说摘,连碰都没给她碰过。

    不过这些先放到一边不论……

    肃霜若有所思地勾动长袖,直到现在,她才发觉犬妖今日的态度很微妙,看似有问有答,件件有着落,却隐隐透出一种拒绝任何靠近的疏离抗拒。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约了今天再见,还约了秋天去王城。她极少被用心承诺什么,犬妖是用了心的,许诺也是给她一个人的,她能感觉到。

    虽然做了场不愉快的噩梦,虽然今天的犬妖怪怪的,可昨天的愉悦还在,眼睛看不见,所有的温暖愉悦都泛滥在皮肤头发上,生平第一次,她真的想留它们更久一些,舍不得。

    肃霜垂头咬了咬嘴唇:“这事很为难,我要考虑一段时间。”

    犬妖眯起眼:“考虑多久?”

    “现在是四月,且你妖力虚弱。”肃霜掰着手指算得飞快,“你都要离魂丹洞冥草了,想办的事肯定很难,不静修调理三个月,哪有成功的可能?还有啊,这两样东西我拿给你了,我的皮也要被师尊剥了,我不得多考虑三个月?一来二去就十月秋天了……嗯,秋、冬天、冬天万物休眠,正是办事好时节,冬天再说。”

    她摸去木窗边,笑眯眯地挥了挥袖子:“你别急,我会慎重考虑的。走吧,不是说今天试试街上别家食铺?我觉着你昨天提到的汤面挺好,去尝尝?”

    她面颊上笑靥浅浅,失神的眼睛里又有灯火在晃,悄无声息地期盼着。

    秋天……是说秋天去王城的许诺吗?

    犬妖忽然想起昨夜的梦,黄昏时守在洞天外的那个纤瘦身影,无论她最开始的时候是在等谁,后来都变成了等待犬妖。

    脆弱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又要从心上破土而出。

    他能理解梦中犬妖无论怎样遍体鳞伤,也要在黄昏默默守在洞天前的心情,孤独的盲女在等他,那盏风雪中摇曳的灯火在等他,驱策他向之狂奔,哪怕是饮鸩止渴。

    就是这份理解让他试图极力扼杀。

    他不可以沉下去,不能沉,更不应该沉。

    世间情缘总是引人癫狂,困在那些情爱里不得解脱,做出种种可笑可悲可叹之事——没有理由,他就是深谙此种道理,好似曾经真有尝过其带来的苦果。

    何况,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犬妖都更像是一个人自顾自上台,自顾自沉沦,台上的戏份,肃霜并未有参与。她所有悄然无声的期盼、依赖、等待,都源自她刻骨的孤寂,她只是想要个能陪伴在身边的,无论是谁。

    梦中的犬妖即便清楚这一点,还是义无反顾踏足了她的因缘,真正的犬妖不会这么做。

    心里有个声音在问:若她是真心恋慕你,天上地下,千年万年,只独爱过你一人,你也不愿?

    像是被刺中某个极脆弱的痛处,犬妖亟不可待将这道声音压去深处,直到再也听不见。

    衣袖被一股轻柔的力道牵住,是肃霜悄悄凑到近前,脑袋微微仰着,又是那种说不清是耍嗲还是玩笑的语气:“走不走?我眼睛不好使,还等犬妖大人引路呢。”

    犬妖淡道:“我等不了那么久,既然如此为难,我再寻别的法子。”

    牵住袖子的柔弱力道一下消失,肃霜松开手,声音低下去:“你是今天心情不好?还是昨天心情太好?”

    犬妖没有回答,却听她又道:“这样吧,我递个信给师尊,但你须得先说清要离魂丹和洞冥草做什么,否则他绝无可能答应,用什么都换不到。”

    那盏摇曳的幽幽灯火消失在重新弥漫而起的风雪中,犬妖强忍住心底莫名泛滥的脆弱情绪,闭了闭眼,缓缓道:“我要去隐山,那里有一半归属九幽黄泉,肉身进不了。”

    隐山是什么地方?头一回听说。

    肃霜在脑海里使劲搜刮,确认自己当真从没听过这个地名,正想问,犬妖又道:“据说山中有一片混沌地,能回溯过往,但必须身佩洞冥草,否则会迷失在无边黑暗中。”

    他停了停,复又开口:“你问过我名字,我不是没有,而是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过往,我必须找回来。”

    梦中的犬妖没有说过这些,所以他要说,斩断后路,他不会留在萧陵山。

    肃霜犹豫了一下:“这便是你攸关生死的要紧事?”

    “听起来确实不是大事。”犬妖笑了笑,笑意冰冷,“不过是夜夜噩梦缠身,困扰心神,却找不到缘故,想不起任何,最后多半变得浑浑噩噩,做个行尸走肉。世上很多人就这么活着,活得挺好,只是我活不了而已。”

    肃霜垂头思忖良久,忽然道:“隐山的混沌地能追溯过往,我关于假太子的回忆也能追溯?这是治好眼睛的方法?”

    犬妖摇头:“无论假太子真身为何,他的血令你目盲,或许是他的执念,也或许是他的诅咒,这是尘世间的痕迹,我猜即便是延维帝君,也未必能够轻而易举治好你。九幽黄泉水可以涤清这些,隐山既然有一半归属黄泉,我这趟归来必为你带回九幽黄泉水。”

    这就是他所谓帮忙的“报酬”?

    肃霜轻道:“我不需要你带,其实我救你也不是恩,毕竟你救我在先,现在也是我自己想找回有关假太子的回忆,我同样不喜欢浑浑噩噩。”

    她起身摸向木窗,又道:“我先回洞天递个信给师尊,无论他老人家答不答应,我都会马上给你一个答复。”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神色沉静,轻飘飘翻窗落去楼下,小心翼翼避开汹涌的凡人,纤瘦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村落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