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天内正下着绵绵小雨,充盈的清气似雾一般团团氤氲。
原本仙家洞天少有时气变幻,但师尊开辟洞天就是为了种植各类仙草仙花,故而每三日降一场雨,肃霜很喜欢在下雨时窝在自己的竹屋里,把窗子打开半扇,听雨点掉落枝头的声音。
这会让她想起幽篁谷里那一段漫长又孤单的岁月。
那时候的吉灯少君天天盼着自己奇迹般好起来,离开那座深邃的竹林,她一定不会想到,相似的声音与场景,有朝一日竟能让自己感到片刻安心。
肃霜翻出一张传音符,将自己双眼的几番变故、犬妖的拜访与所求,近期种种事项都细细说了一遍。
按说跟师尊联系,用传音符是大不敬,但她暂时难以摸黑写字,相信师尊会体谅。
肃霜利落地递出传音符,起身时下意识避开一旁的水镜,忽然又停下了动作——她想起来了,那天为什么要捏水镜?因为竹屋里找不到一面镜子。
她总不至于眼睛能看见了,却依旧不用镜子,即是说,她的眼睛只好了短短一天?
那为什么她习以为常?为什么复又失明令她如此不适应?
真的非常不对劲,像是她的经历被硬生生掐掉一截,然后强行塞到这里,假太子也一样,无论她怎么挖空心思去想,也回忆不出半点轮廓。
究竟是她想多了,还是真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做了局?
肃霜伸出手,细细摩挲着竹屋里的一切,从青竹窗摸到矮案,从床榻摸到衣架。
再熟悉不过的触感,再熟悉不过的布局,倘若真有谁布局,那该是怎样的大手笔?
正沉思间,传音符尖锐的呼啸声倏忽而至,肃霜立即施术打开,师尊的声音很快响起,回应极简洁:“去吧,你也一起。”
……什么意思?叫她也跟着?
肃霜不敢置信,立即回复,可她连着投递了好几次传音符,师尊都再无回讯。
此事着实不同寻常,甚至称得上奇诡,师尊怎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她还做好了要与他细细解释一天的准备,离魂丹十分危险,洞冥草更是他极心爱之物,以师尊的一贯作风,不一口回绝已是大有希望,何况一口答应?更何况叫自己一同去?
真不像他。
肃霜将师尊的回讯来回听了好几遍,眉头渐渐紧皱,最终下定决心般走出了竹屋。
*
犬妖低头细细端详手里的小小水晶瓶。
瓶身只有一根食指大小,里面装着两粒药丸,丸身漆黑,间中夹杂着点点金光,正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离魂丹。
肃霜平静的声音在幽深洞窟中回旋:“一枚离魂丹服下后,可离魂三日不被九幽黄泉发觉,三日后神魂不归体,便再也回不去了。两枚离魂丹不能连着服用,间隔为六日。”
犬妖擡起眼,视线匆匆掠过肃霜,旋即环顾这座阴暗洞窟——原来延维帝君的洞天里还有这么个地方,阴气森森,曲折狭小,洞壁上古旧的铜灯被结界罩着,透出来的火光如鬼火一般。
洞窟最深处是方圆不过数尺的平地,其上种着三株金枝般的仙草,正是洞冥草。
肃霜戴上黑绸手套,俯身小心摸索,将一株洞冥草连土一块儿轻轻捧起。
“服下离魂丹一刻后便要神魂离体,这时再折下洞冥草,封入衣襟,与身体一起妥善藏好,一旦洞冥草被拿走,立即就会失去效用。”
她将带着土的洞冥草递过来,犬妖双手接过,正要道谢,不想她又捧起另一株。
“我只要一根。”犬妖道。
肃霜将洞冥草装入锦囊,淡道:“是我用的,这洞窟封印术繁琐至极,我不想再来第二趟。”
犬妖的眉头拧了一瞬:“当真?”
她不会说什么自己跑一趟九幽黄泉吧?不合情理,也不太像她的性子。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自己可是在那个梦里被迫看了九年,除去说笑玩闹,遇到正经事,她不是会因着赌气之类做出离谱行径的性子。
肃霜指尖一晃,传音符的清光闪了一下,延维帝君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去吧,你也一起。”
“是师尊的吩咐。”
她微微叹了口气,纵然有种种她不能理解的缘故,但师尊既然吩咐了,她便照办,也许是他老人家有什么深意呢?
何况,意识到很多事都不对劲后,她隐隐有种直觉,离开洞天未必就能拨开这满天疑云,但若一直躲在里面,肯定是越来越糊涂的。
“睁眼瞎确实有许多不便处,所以我有一些规划。”
肃霜摘下黑绸手套,掸了掸灰,利落地又开口道:“咱们不一起进隐山,你先进,正好身体有我看管,不至于出什么意外。你办完自己的事,拿到九幽黄泉水,要是有用,眼睛恢复后,就轮到我进去了。要是没用,那麻烦你送我回洞天,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听起来确实是个不错的规划。
犬妖语气有些生硬:“在洞天里安稳等九幽黄泉水自己上门,这个规划更好。”
又要与她朝夕相处这件事姑且丢去一边不提,想到要带着她去莫测的隐山,他竟破天荒头一回有些没底。若只得自己一个,生死难关都不算什么,然而有了她,自己好像突然就弱了无数,提心吊胆,难以周全。
满身金甲突然生出个软肋,他对这脆弱的自己无能为力。
肃霜又叹了口气,叹完再笑一声,先前声音里竭力端着的些许故作平静终于消失了:“难不成你还要我违抗师命?”
她扶着洞壁慢悠悠往外走,一面道:“你有没有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有点说不出的不对劲?就像……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推着。”
犬妖停驻良久,终于迈步缓缓跟上,低声道:“……不错。”
原来她也有相似的感觉。
从山道初遇,他不受控制向她搭话问路开始,很多事都不对。若没有那假太子强行掳人,未必有妖敢闯进帝君洞天偷取水玉;水玉不出问题,自己多半直接就走了,上演不了仙丹相救的戏码。
还有那只偷水玉的虎妖,厉害得超乎想象。
肃霜后来有提过,从未听说过萧陵山有虎妖,下界虎妖本就稀少无比,即便有也不可能那么厉害,因为厉害的早些年被上界某个杀星杀了个精光。
犬妖想起那个梦,梦里的犬妖重伤时,遭遇的也并不是虎妖。
那个犬妖纯善得离谱,也弱得离谱,能把他揍得遍体鳞伤的那些妖,自己一鞭子就能抽个粉碎,可“仙丹相救”这件事像是无可回避的必经路,于是他遭遇了能重创自己的虎妖。
若没有那场梦,接下来多半便是自己留在萧陵山,迟早有一天无怨无悔地坠入痴情海。
简直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恣意玩弄他们的命运,时而强行推做一处,时而故意拆分。
犬妖沉吟间,忽听肃霜又道:“师尊叫我同行,应当有他的用意,总困在一个地方,疑惑永远也解不了,所以我选择离开洞天,看看事情会不会出现转机。”
是这个道理,她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犬妖默然颔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手肘,沉声道:“走吧,一起去。”
*
隐山究竟位于下界何处,肃霜并不知道,她甚至从没听过这个地名,但跟着犬妖赶了两三天路,他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便也放心随他领路了。
直到这天她听见犬妖寻人问路:“您知道隐山在哪里吗?”
肃霜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半天出不来,原来他不知道啊!
被问路的听声音像是个孩童,说话非常不客气:“不知道!真晦气!不知道!真晦气!”
“轰”一声,像是大门被用力甩上,肃霜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不认路?”
犬妖没有马上作答,只静静环顾四周,幽林深暗,几乎不见天日,四下里清气与浊气交杂弥漫,混沌不堪,而他方才叩开的,是此处一座洞天的大门,会在这么诡异的地界开辟洞天者,不可能不知道隐山在哪里。
他听说过,隐山周围便是清浊气混杂的混沌地界,这里很像。
“大致方向不会错。”犬妖很淡定,“再四处走走看。”
真的假的?
肃霜很怀疑:“你从何处得知的隐山?还有回溯过往的混沌地?可靠吗?”
别折腾了半天,隐山就是个谣言传说,那不是白跑一趟?
犬妖想了想,道:“我心里有数。”
有没有数他其实说不好,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关于“隐山”的一切消息是怎么来的,好像从记事起它们就自然而然生在脑海里,他这小半生都为了一个目的而活:去隐山,找回过往与名字,得到真正的解脱。
梦里的犬妖放弃了这条路,选择沉溺痴情,他不知道梦境最终的结局,也不知道自己去隐山后的结局,眼前重重迷雾,只等一朝拨云见日。
肃霜还想说点什么,忽觉不对,骤然停下脚步,轻声道:“是不是起雾了?”
是的,她的感觉真灵敏。
犬妖环视不见天日的幽林中渐渐兴起的灰雾,一把握紧她的手肘:“先离开。”
刚一转身,忽见灰雾深处有一道身影若隐若现,片刻间便破雾行至近前,竟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手里拎着根钓鱼竿,身后背着一只竹篓。
犬妖警惕地打量他,这老者身上什么气味都没有,不知是妖是仙,甚至也不是死物成精,全然看不出来头。
察觉到他隐藏的杀意,老者和善地笑了笑,甫一开口,声音如洪钟一般:“如此偏僻的地界也有人闲逛?小心不要迷路喽。”
犬妖只觉他深不可测,当即将肃霜藏去身后,低声道:“您知道隐山在哪里么?”
老者笑道:“从未听过这名儿,老朽只知道,附近有个云崖川。”
“云崖川”三个字像生了力气一样,重重砸在犬妖心头。
好生耳熟,是在哪里听过?
一晃神的工夫,犬妖骇然发觉那老者竟已不见踪影,灰雾越来越浓,根本来不及躲避,雾中又有孩童的笑声鹊起,正是方才洞天里给他开门的小仙童。
“陛下说,往西边一直去!往西边!”
仙童的笑声忽远忽近,一倏忽间,便再也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