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情绪激动的山神河神终于冷静下来的时候,琉璃屋里的盒盖们已吃完一篮仙草仙果。
长风山神絮絮叨叨说起了当时经过,原来嗽月妖君早在肃霜一进妖府便察觉到了,后来救归柳救亭亭,他都是知道的,只不过当时有季疆在,所以肃霜侥幸逃过片刻。
之后肃霜逃回天界,妖君想起她甘冒奇险来救亭亭,显然情谊不一般,这才来到长风山,好巧不巧,撞上要往南天门递状子的长风山神,被妖君抓了个正着。
长风山神提到此事还兀自心惊胆战:“亭亭一直担心肃霜神女,催着我们赶紧递状子,我也没想到那妖君守在外面……哎呀!给他那么一抓,动都动不了!他稍微用点劲,我这把老骨头能全碎了!”
河神叹道:“那个妖君用山神的命威胁我们出洞府,大家只能照做,他又叫我们把肃霜神女你找来,不然……唉,素竹是替我们做了恶人……”
说来说去,还是他们这些小小的山水之神没本事,长风山神垂头丧气:“素竹那小子回来后就病倒了,我们给刑狱司递了状子,但是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能再在长风山见着肃霜神女,真以为是做梦。”
肃霜捧着已凉了大半的茶壶,静静听着,良久,她突然开口,却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道旁的水晶灯笼是谁做的?好精巧。”
河神如实答道:“是亭亭,她手最巧。肃霜神女,石屋建得可还合适?那是我……”
一旁的长风山神却反应过来,把手猛然一拍:“新院落是咱们大家伙一块儿做的,这会儿他们应当都起了,何不办个酒宴?庆祝肃霜神女安然归来!”
河神一个激灵:“不错!正该如此!肃霜神女,你……你来么?”
肃霜欣然放下茶壶:“走啊,好久没喝酒了。”
与一众山水之神再度相见,又是好一场感慨,亭亭甚至扑上来抱着不肯放手,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阵。素竹拖着病体也来了,只躲在暗处,依旧面带愧色,不敢擡头,然而肃霜对南天门之事一个字也不提,待他一如往常,当酒饮到三分时,素竹总算稍有释怀。
酒过三巡,往昔那热闹的氛围便回来了,有揪着天界八卦口沫横飞的,有争辩源明帝君是非功过的,有试图帮肃霜把院落规划更漂亮的,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脑壳子里三分是疼,三分是酒意,还剩四分却是安心。
肃霜捏着酒杯,一手撑头,醉意朦胧地听着一波波的喧嚣声,不一会儿,长风山神又过来敬酒,带着点儿小心的期待,开口道:“肃霜神女喜欢新院落,以后便常常住着吧?”
肃霜抿了一口酒,浮想联翩。
她之前心中只有隐约的想法,反正不打算回天界,所以下界就是家了,逛一处住一处,随心所欲挺好。
可是看到自己亲手搭建的小院落被修葺得那么好,看到被养得圆滚滚的盒盖们,看到山水之神们敞开真心接纳她时,长风山在心里的滋味就不同了。
常常住着……也不是不行,反正她是吉光神兽,以后白天去萧陵山找师尊,她想学点真正的修行,晚上再回长风山,住自己的小院,睡自己的屋檐下。
肃霜正要说话,不防一团清光裹着封信突然落在袖边,拿起一看,却是师尊递来的。
长风山神很有眼色地远远避开了,顺便拽着喝高了的同僚们不来打扰,肃霜轻手轻脚拆开信,师尊这次没写十几张纸,只询问自己是不是打算回天界受封,做吉光帝君。
……师尊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水德玄帝的诏令也发到他那里了?不愧是四方大帝,心思缜密,怕她不回,先把师尊搬出来。
肃霜对水德玄帝了解实在不多,只知道他是刑狱司两位少司寇的父亲,且一直在下界调查大劫起因,行踪飘忽,最近才回归天界,源明帝君事败后,四方大帝便开始接手整肃天界秩序。
眼下四方大帝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了,要是执意不搭理,反而显得很可疑,怎么办?
肃霜酒意顿消,低头沉吟良久,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袖中,站起身来。
一双双眼睛也望了过来,有的充满期待,有的醉醺醺,有的兴高采烈,河神头上顶着一只盒盖,怀里抱着一只,妄图用盒盖们打动她的心。
“我有点事,去去就来。”
肃霜微微一笑,一个眨眼,便已消失在原地。
*
师尊的洞天还是老样子,房舍疏朗,清气馥郁,花草田里种得满满当当,正到了春雨术起效用的时候,天上地下被蒙蒙雨幕笼罩,显得一种异样的宁静。
师尊正细细查看着自己的花草田,听见脚步声,一扭头望见肃霜满脸掩饰不住的担忧,他反而抚着胡须笑了起来。
“不肯回去当帝君?”师尊调侃她,“那可是一座山,气派不下駺山。”
肃霜很老实:“至少现在弟子不想,或许以后修为大增,心性沉稳了,再去执掌一座山的紫府,试试做帝君的滋味。”
师尊还是笑,复又细细端详她眉眼,露出欣慰之色:“其实也不用多虑,神魂碎片不是已经剔除了么?”
肃霜有点赧然:“您猜到了?弟子是怕您担心,亦有许多顾虑,所以……”
她虽没有明白告知自己身负相顾神魂碎片之事,但师尊给她寄了那么厚的信,他老人家多半是猜到了一些,他向来通透,连神魂碎片已剔除都看出来了。
师尊叹道:“你确实颇多顾虑,常常耗损自己,然而命途多舛者,逍遥自在终究不容易,你能走到这一步,为师替你高兴。”
肃霜心中一暖,上前扶住他的胳膊,两人漫步进了偏厅,她将相顾神魂碎片之事说完时,炉上的水刚刚烧开。
师尊端着茶杯沉吟道:“相顾之后是陈锋氏,都与大劫有关,怪不得水德玄帝留意……依为师看,受不受封不打紧,你回一趟天界,打消他的顾虑很有必要。”
肃霜问:“您劝我上界?”
师尊含笑道:“水德玄帝心里头只有天地秩序,你一身清白却一味回避,反倒不好,也不用怕他为难你,他现下算是欠了为师两个人情,你不舒服了,就搬出为师的名头怼他,他再讲道理不过的。”
两个人情?
肃霜愕然看着师尊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盒,一般只有最贵重最厉害的仙丹妙药才会用碧玉盒来装,难不成所谓的人情是水德玄帝找师尊讨要仙丹?
“这枚仙丹你带上去给他。”师尊将碧玉盒推过来,“顺便告诉他,太子吃了能不能醒,为师可不敢保证,但太子的伤应当是能好的。”
……原来是为季疆求药。
确实,在长风山就已听他们说过太子重伤至今不醒的传闻了,相顾饱含怨念的神火焚烧,居然连四方大帝都束手无策,只能来求师尊。
肃霜摸着碧玉盒的边缘,奇道:“您不是说两个人情?”
师尊低头饮茶,淡道:“前些日子少司寇来过,急匆匆地管为师要了两颗离魂丹,两株洞冥草。洞冥草这几百年间为师就培育出来三四株,被他强要去一半,可不是天大的人情?少司寇是水德玄帝的儿子,这笔账算他头上不冤。”
是了,在祝玄塞给她那两样东西时,她就隐约猜到是管师尊要的。
这里是萧陵山,提到祝玄她就下意识想起犬妖,想起犬妖,肃霜便沉默了,捧着茶杯出了许久的神,忽然轻声道:“他……”
不知为何又说不下去,硬生生卡在这儿。
师尊温言道:“到了为师这把年纪,看山看水反倒清清爽爽简简单单,情之一事,端看喜不喜欢。行了,瞧你这一身风尘仆仆,还带着酒气,养养精神再回上界。去吧,待你回来,为师再与你商榷后续修行之事。”
肃霜回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晾头发的时候,师尊的话总忍不住浮上心头:情之一事,端看喜不喜欢。
心里那小小的声音说:当然是喜欢的。
她喜欢犬妖,喜欢里带着点儿幼稚与妄为;她也喜欢祝玄,喜欢里带着点儿谨慎和疏离。他们是茫茫风雪里的一点温暖,一双伸过来的手,给予的美好各有不同。最美好的,是发现他们两个真是同一个,她的喜欢一下就变成了十分足,然后,被砸个粉碎。
到底是祝玄把这件事搞复杂了,还是她自己搞复杂了?
也可能他们两个联手,他反复无常,她内耗纠结,把一段情摆弄到如今这种地步。
黄昏时,师尊一如既往开始静修,肃霜索性出洞天走走。
自离开众生幻海,她是头一次再看萧陵山景色,来的时候心不在焉,现在才发现,凡间正是春末夏初,半山腰最漂亮的花林是看不到盛景了,她换个方向,往山南的山中湖慢悠悠走过去。
这段路以前犬妖常带仙丹走,他很喜欢那座山中小湖,可惜仙丹是个睁眼瞎,后来能看见了,又不想触景生情,索性一直没来过。
肃霜拨开两旁鲜绿欲滴的枝叶,这里曲曲折折根本没有路,杂草树木亦生得胡乱,然而拐了几个弯之后,眼前便豁然开朗,一座小小的湖泊像明珠一样点缀在山腰凹处,湖畔有花猩红如血,正是夏天才开的榴花。
千种滋味,万般感触,忽然席卷心头。
肃霜放慢脚步走过去,擡手轻触榴花,当年她要“冬天开不出的花开在夏天的冰天雪地里”,是为着故意刁难犬妖,与他逗趣,后来他真做成了,就在这湖畔,可惜她没能看见。
肃霜沿着榴花的方向一株株慢慢往里走,一直走到榴花深处,忽然望见树下囤了一抔白雪。
……这个天哪里来的雪?
肃霜只觉胸膛里的小心脏激烈地蹦跶起来,怔了片刻,旋即一扬手,花下的白雪呼啦啦被卷上天,再慢悠悠缓缓飘落。
白雪红花间,突然浮现一个身影,脸上密密麻麻许多疤痕,两只眼却十分清亮。
“仙丹,你的眼睛现在能看见了吧?这是我提前给你留的话,到时候我要是还陪着你呢,我们就一块儿来看。我要是不在了……嗯,不在了,你也不会看到了。”
说着,那清朗的声音笑起来,是犬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