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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若非花下藏心事(二)

    距离源明帝君事败已过去七八日,相关的议论与八卦还在持续发酵,相关的残党们也还在陆陆续续被押进地牢等候审问,听说正灵大帝专门跑去水德玄帝神殿跪求数日,也没能挽回什么,被关进地牢时哭得胡须都湿了。

    有意思的是,鉴于太子重伤沉睡至今不醒,诸神不免把他做季疆时的诸般传闻拿出来翻,越翻越觉得,若让这家伙登上底座,实在有点儿荒唐。

    于是另有许多资深八卦爱好者,开始偷偷搜刮祝玄的小道消息,水德玄帝从未娶妻,突然多出两个儿子,既然其中一个是重羲太子,那另一个多半也不同寻常。

    然而祝玄的阴私查起来简直到处是铜墙铁壁,几乎没有进展,有人猜他是上上代天帝的私生子,毕竟那位天帝确实有过不少私生子;有人猜他是上代天帝的儿子,可翻遍典籍都对不上;也有人猜他就是水德玄帝的亲生子,不然怎么能用高阳氏的滴血成石术?

    天界诸神热火朝天的争论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平息不下去,便在此时,天宫又传出消息:太子开口说话了。

    确实说话了,说的却是梦话。

    水德玄帝午间急匆匆赶到了天宫,方一进入太子寝宫,便听见季疆沙哑含糊的声音哼哼着什么。

    “殿下大约在点卯时分突然出声,还睁了眼,属下以为他醒了,可他的话多是些不连贯的梦呓。”老神官躬身禀告,一面将层层纱帐揭开,“属下试过许多次,尚不能唤他回神,属下惶恐。”

    华丽的床榻上,季疆依旧像一截烧焦的木头,一动不动地瘫着,唯有两只眼睁开了,迷茫空洞地不知看着何处,喉咙里时不时断断续续念着什么。

    水德玄帝默然细听,他含糊念着的似乎是谁的名字,忽然,“父亲”两个字清晰地传入耳内。

    老神官惊喜地凑过去:“殿下,您醒了?不错,是陛下来看您了。”

    连说几遍,季疆还是一动不动,只有眼皮微微颤抖,梦呓般喃喃道:“……要走了……大劫……我得去…”

    水德玄帝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示意神官们退下,旋即俯身坐在榻边,轻轻握住季疆焦炭般的手。

    这些天他时不时便想起祝玄那天说的话。

    作为四方大帝,维护上下两界的秩序与安宁是他最初与最终的本心,祝玄更适合做天帝,季疆不合适,所以祝玄留下,季疆扛劫,这与个人的情感没有关系,他的想法和做法直接且果断,不留余地。

    可是作为父亲,或许正像祝玄说的那样,太无情了。

    当年先后救下两个帝子,水德玄帝的本意一目了然,保留天帝血脉,以防他日生变,让他们叫自己“父亲”,也是为了掩饰真身,从这样的立场来看,如今无论叫谁去扛劫,都合乎道理。

    只是对两个小家伙而言,“父亲”二字的滋味要复杂得多,而他亲自将两个帝子带大,悉心教导修行与道理,又岂会毫无波动?

    水德玄帝低声道:“为父那时在大劫中救下你,你许多年连一个字都不说,直到见着滴血成石术,才头一回与为父说话,求我传授你,可你学了没多久发现学不会,转头又摆弄别的去了。你啊,没有定性,缺少耐性,为父可有说错?”

    “祝玄来了后,你们俩倒是越处越好,那时候为父的紫府里时常能听见你们说笑打闹,不像现在,冷清死寂。为父偶尔确有想过,倘若你二人当真是我的孩子,那也不错。”

    说到这里,水德玄帝又叹了一声:“但你们身负天帝血脉,注定难以随心所欲。”

    和风轻拂,朦胧的日光穿过纱帐,洒落在季疆面上,他焦黑干枯的嘴唇翕动,字不成句,含糊地又念起了“母亲”,血红的眼里似有泪光凝聚,一遍遍保证“你放心”。

    水德玄帝沉声道:“你做过少司寇,倘若你有两个得力部下,一个性子沉稳,意志坚定,大事上几乎未曾犯错;一个聪明伶俐,然而性子跳脱,难以管束情绪,甚至不惜做下越线之事,你会选谁做心腹栽培?在你看来,为父是权衡利弊后选了你,若是你,觉得谁做天帝更加合适?”

    季疆模糊的只言片语终于停下,两颗豆大的泪珠顺着干枯的面颊无声滚落。

    水德玄帝卷起袖子,轻轻替他擦去眼泪,缓缓道:“你是不愿醒,虽身在幻梦,其实为父的话你都能听见。为父虽希望你们是我真正的儿子,可为父是四方大帝,不能够放下肩上的担子。你恨我,怨我,为父无言以对。”

    他凝视季疆良久,见他双目渐渐合上,又昏睡过去,这才起身放下纱帐。

    老神官恭敬地迎上,低声道:“陛下,殿下的梦话里,提到最多的便是您,您空了还是常来看看他。”

    或许季疆最大的心结是父亲,但绝不是只有父亲。

    水德玄帝问道:“‘小书精’是指谁?”

    老神官愣了一下,斟酌片刻,方道:“应当是指的吉灯少君。吉灯少君当年跌落延维帝君的炼丹炉,所幸并未殒灭,化身成为仙丹,后来拜延维帝君为师,改名为肃霜。其后响应天界诏令,她扮做书精,先做的黑线仙祠侍者,后来被祝玄神君带入刑狱司,负责看管恩怨册。”

    水德玄帝不免失笑:“吉灯少君好生复杂的经历。”

    是了,原来是她,吉灯少君。

    水德玄帝想起那日在妖府废墟,正灵大帝来势汹汹,两个少司寇重伤昏迷,难以扭转的局面被她一句话轻飘飘地转了过去,他一下就明白为何祝玄会把她带进刑狱司。

    祝玄那未竟的旧缘也是与她纠缠,即便记忆断了大片空白,还是会被她吸引。

    本是他们两个的纠缠,如今又多个季疆,如果没记错,吉灯少君跌入炼丹炉,正是因着当年的重羲太子任性折辱她,季疆若对她心有所属,那岂非彻头彻尾的悲剧?

    水德玄帝摇着头,问:“吉灯少君如今在何处?”

    老神官道:“前几日下界的嗽月妖君闯进南天门,掳走了吉灯少君。此事被祝玄神君压下,并未大肆传开。方才神官来报,云崖川似乎有谁闯入,有神术斗法的痕迹,所幸祝玄神君带着吉灯少君安然离开。”

    水德玄帝何其通透,思忖片刻便明白过来,这位吉灯少君身上多半有些不寻常。

    他想了想,开口道:“吉光一族尽数殒灭在第一次大劫中,如今只剩吉灯少君一根独苗,合该有个正名,吉光一族新帝君非她莫属。”

    老神官应道:“是,属下这便拟诏,唤吉灯少君上界领封。”

    水德玄帝回头望向季疆,看着他焦枯的身体,叹道:“这个样子实在不行,你方才提到延维帝君,倒叫我有了法子,若能找他讨上一枚仙丹也好,听说如今他是在下界萧陵山开辟洞天?只是他脾气孤僻古怪……”

    一语未了,他忽然转头望向窗外,神色冷凝:“谁在窥探?”

    清光一闪,很快便捆住一只玲珑小鸟飞回水德玄帝掌中,他定睛看着那通体碧青的小鸟,没一会儿,便有几名天宫守卫架着一个神女走进太子寝宫,那神女做帝君装扮,秀丽的脸上满是恼火,正是池滢。

    老神官见着她,不由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再见到水德玄帝望过来的询问眼神,他更尴尬了。

    这位青鸾帝君每天都会来太子寝宫,好说歹说都劝不走,劝得急了,她便要搬出自己“用所有青鸾火换得季疆免受天罚”的事情来说,一边说一边眼泪汪汪,连老神官都觉棘手。

    “青鸾帝君,您……”

    老神官硬着头皮上去劝,不想池滢突然急声问道:“殿下这个样子,你们要他去扛劫?”

    水德玄帝淡道:“这是浩劫,毁了天界后便是下界,届时生灵涂炭,无一幸存。”

    池滢冷道:“四方大帝自然会用大道理来压我,可您不是有两个儿子?我不信外面的谣言是捕风捉影,您偏袒藏私,我质疑一下,不可以?”

    水德玄帝淡漠地看着她:“那么帝君质疑老朽,是为着捕风捉影的传闻,还是为着自己的私情?”

    “你们急着治好他把他叫醒,就是为了让他去送命!”

    池滢激动起来,一把掀开袖子,露出枯木般的右臂:“他是我用所有青鸾火换回来的!他给我的承诺没有兑现!他这条命是欠的我!就算求仙丹,也该我去求!你们只是想他扛劫罢了!”

    水德玄帝眉毛也没动一下:“在帝君眼里,万物众生自然比不得你的青鸾火,在老朽眼里却不是。送帝君离开天宫,不许她再踏入太子寝宫半步。”

    池滢被神官与守卫推着扶着强行带出去,寝宫沉重的大门“轰隆”一声合拢在眼前。

    她一时气急发抖,一时又委屈无助,忽然想起水德玄帝说延维帝君有仙丹,在下界萧陵山开辟洞天,她想也没想,转身便往南天门飞去。

    *

    肃霜捏着手里银光闪闪的四方大帝诏令,翻来覆去看,已经看了五遍。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还是没抠明白,为什么天界突然给她吉光帝君的封号,还要划一座山给她当紫府。

    这件事看起来似乎理所应当,毕竟大劫之后吉光一族都死绝了,眼下吉光神兽的真身暴露,源明帝君事败,四方大帝执掌下的天界向她展露仁慈,再正常不过。

    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大劫将临,这种可算鸡毛蒜皮的小事按理说都是往后排,何况,她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嗽月妖君从南天门掳走的,这种时候突然发了诏令,叫她回上界受封,怎么想都古怪。

    嗽月妖君的话犹在耳畔:你猜猜,被我在南天门当众劫走,天界会怎么揣测你?

    肃霜掂了掂诏令——这就是揣测了。

    当然,相顾的神魂碎片已经剔除,她大可以昂首挺胸上界受封,好歹是天界的一座山,当紫府那可太奢华了,可谁知道要受多少盘问?多少质疑?搞不好再把她神魂拉出来从里到外翻一翻,什么东西都摊开,毫无秘密,毫无尊严。

    何必呢?她本就不想再回天界,以她现在的能力,也根本当不了帝君。

    说来也奇怪,为什么水德玄帝偏偏在这个时候发诏令?

    肃霜不自禁便想起祝玄那淡漠的眼神,想起他说“不要问,回天界慢慢说”,搞不好就是他的授意。

    心里有个声音弱弱地辩解:是他追上来救你,他还帮忙剔除神魂碎片。

    是啊!为什么呢?祝玄自己做这种自相矛盾的事,为什么脑壳疼想不通的得是她?是要她帮他想个合乎情理道理的理由吗?

    真不愧是疯犬!从犬妖到少司寇,他简直有十几张脸,随时随地随意切换,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的本心?

    肃霜觉着自己脆弱的小心脏隐隐有往下坠的势头,立即冷酷喝止:爬回去!

    定了定神,远处长风山荒芜萧索的景象映入眼帘,肃霜加快脚步,绕过各个山神洞府,无声无息落在自己那座亲手搭建的小院落前,然后,她惊呆了。

    这是……她的院落?

    肃霜愣愣看着眼前被扩大何止一倍的庭院,有白石堆成的漂亮围墙,有红石雕琢的玲珑月窗,原本用鹅卵石胡乱铺的小路,如今全部换成了平整的青石板,道旁三步一个水晶灯笼。

    往里看,木屋换成了齐整的石屋,连树上的小木屋也重新修葺过,贴心地挂着各种花。再往下看,豢养盒盖们的木屋被换成了琉璃屋,宽敞又干净,里面影影绰绰,不知是谁在喂食。

    肃霜轻轻走过去,便听河神嘟嘟囔囔地在里面说话:“……不知肃霜神女还会不会回来,素竹那小子也不和咱们商量一下,她要是有什么事……哎哟,瞧我这嘴,不会有事,这里还有她的兔子……哦不对,她的盒盖们还在这儿呢。”

    不远处,长风山神一阵风似的飘过来,一面飞一面大声道:“刑狱司不行啊!一点消息也没有!河神!你洞府里有没有宝贝?我拿去贿赂……”

    他忽然望见肃霜,嘴里的话一下断开,先是愣了片刻,紧跟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肃霜神女!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长风山神激动得胡子都飘起来,“那时候嗽月妖君守在长风山外头,大家都吓得没辙……你、你别怪素竹那小子,他后悔到一病不起……是我们太没用……”

    肃霜默默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落,半晌,她忽然笑了。

    “新院落真好看。”她笑得眉眼舒展,前所未有的开心,“你们做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