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高飞(五)
绍兴县周水路庞杂,多有交汇之处。夜航船一路往钱塘江方向行驶,终于汇入浙东的古运河,成为星空下的一盏孤舟。
这是于曼颐第一次离开绍兴,第一次离开,就去了那么远的上海,她家里没有一个女人去过上海,连三叔也只是随着于老爷去过两次。她躺在船舱的凹陷处,嗅到了沁在木头缝里的鱼腥味,也听到了船舱外,被桨拨动出的水声。
宋麒起初和卢相沧话不多,等到船入运河,便也渐渐聊起来了。于曼颐侧身躺着,身上盖着一件外套,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大到时局,小至学校,还有明年要修的课程。
她有的话能听懂,有的也听不大懂。他们的声线都低,便带上了助眠的效果。她在低沉的对话声中时梦时醒,中间听到宋麒进来,躺在舱侧休息了一会儿,又出去换卢相沧。
他起身的时候动作很轻,但她还是睁开了眼睛,伴随着意识的不清醒。船舱里没有亮灯,但是舱顶有一道缝隙,星光便透过缝隙照出宋麒的身形。于曼颐目送宋麒离开,又将目光投向那道缝隙,看到了缝隙外辉煌的银河。
天上竟然有那么多星星,她在于家的时候从没注意过,辉煌灿烂得要溢出来,然后在天的尽头落入江河。她用眼睛记住了那片星光,又听到了其他船只汇聚的声音,而后便翻了个身,继续睡觉了。
船行一夜,于曼颐一早被吵醒。
船舱外面嘈杂得像是进了市场,比镇上的市场还吵,叫卖声与船桨打的水声一道沸腾。她艰难地坐直身子,看见船舱的帘子被掀开了。帘子外面,宋麒和卢相沧踩着船舷,刚停了船,正和另一只船上人的说话。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朦胧着走出去,看到那船上有人端出来三碗面线,用勺子一扣浇头,轮流递给了宋麒他俩。递到最后一碗时,于曼颐知趣地伸手,捧住一碗滚烫的杭州片儿川。
她睡了一夜,就从绍兴到杭州了。
卖片儿川的船上驾着锅,整片水域都是它的店面。于曼颐站在甲板上把汤面囫囵吃完,那船又从一群码头工人处驶回来,把他们的空碗收走。周遭船来船往,绍兴口音居然很多,有人着长衫,有人穿短打,都是一身在河上过了夜的水汽。
他们的船又往前撑了几步,终于停靠在了码头旁边。岸上已经有人在等他们,伸手将卢相沧拉上岸,与他拍着肩膀叙旧。于曼颐听出来,这人是卢相沧在绍兴的发小。
“这是你同学?”他指着宋麒和于曼颐问卢相沧,口音能听出些微不同。
“是,”卢相沧说,“过江就托付给你了,我还得把船驶回去。”
“卢同学不送我们了么?”宋麒已经上岸,回头扶于曼颐时,她握着他的手臂问这么一句。
两个人都使了力,她借着宋麒的力气被拽上岸,听见对方说:“送不成了,咱们要过钱塘江,得再换一艘船。过了江,就能去坐火车了。”
“这样绕,”于曼颐说,“你先前是直接从绍兴去了上海。”
“我那一次是迫于形式绕路,去上海也得中途换车,”宋麒说,“先走水路再坐火车,是最快的。”
水里热闹,岸上更拥挤。过江的人熙熙攘攘,口音大多是江浙一带的,但也能听出微小不同。于曼颐和宋麒跟着那位发小走过一段铺陈在滩涂上的跳板,那板铺得又细又长,早晨雾气又重,远望过去只是一条跟着一条的人影,几乎像在渡奈何桥。
卢同学的发小从事的正是过塘行的工作,带人过钱塘江只是他们业务里的一项。正巧今日顺风,渡船不必摇橹,竖起帆篷便可朝对岸行驶。船上坐了几个挑脚夫,还有两位着了长衫的先生,最后才是宋麒和于曼颐。
于曼颐愣愣看那两位先生,忽然想到,苏老师说自己要先去杭州,应当也是这样穿一身长衫,从方才的码头换了过江船,又在这船上吹了钱塘江的江风。
她恨他对游姐姐不负责任地动心,又不负责任地离开。但她看着宽阔的江面,忽然感到人是这样渺小。这样渺小的人,敢于承认当下的无力和痛楚,继而抛下安稳日子,去广阔天地里重锻筋骨,分明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她不该责备他的。
渡船渐近对岸,雾气也开始消散。码头之后便是火车站,船号声几乎是叠着火车进站的长鸣声响起来。
于曼颐踮起脚,从挡在她眼前的人头之间望出去,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正在用纸卷成的扩音器高声呐喊,手脚并用地指挥堵塞的客船:
“去火车站的往这边!”
“到上海的火车要发车了,去上海的动作快点!”
“再不去就迟了!这里有条近道我带路。还有去上海的吗?没有走了!”
他报车次报得像在催命,跳上码头的乘客挤得几乎要把人埋了。一片嘈杂里,有一道明显不同于旁人的年轻女声,清脆嘹亮地响起来。
“还有的!”于曼颐高举着一只手用以引起注意,另一只手则紧攥着宋麒的手,将他从人群里拖带出来——
“我们也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