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费辑中心共三个编辑部,编辑五部主管罗旭锋是中心主编鞠恭多年的下属,虽然能力一般,但很努力很敬业,经常加班到深夜,半夜12点在公司群里提出诸如“谁知道现在公司附近哪里可以吃饭”“二中心谁知道门锁在哪里〃类只有他自己能解答的问题。董事长亲自主持工作时,多次在员工大会上表扬他,导致一时间东施效颦者巨,但都被董事长斥为沽名钓誉。鞠恭手中选题大都给他,公司分配给二中心的选题也优先给他,所以五部选题丰富,加之人员配置充足,几乎年年都能完成码洋任务。
六部主管王懋平是诗歌圈小有名气的诗人,人脉极广,选题储备也很充足,加之编辑能力超强,经常能化腐朽为神奇,将烂稿包装成畅销书,手下编辑也个个经验丰富,连续两年超额完成码洋任务。
七部是二中心总码洋任务完不成的罪魁祸首。七部人员流动非常大,历任部门总监也都比较另类,不是只会夸夸其谈并无执行能力,就是宽以待己,严于律人,导致编辑纷纷辞职,王翰林则是嗜书成性,罔顾市场。如果不是公司架构规定一个中心最少三个编辑部,否则一直动荡、数次濒临解散的七部早就被撤销了。码洋任务自然难以完成,今年更创历史新低。
郁震请的果然是鸿门宴,而且现场让部门总监签署码洋任务责任书,如有不从者,主管降职,编辑降薪。重塑文化对编辑一直实行码洋考核,这是一种非常直观的考核方式,而且比那些实行毛利、纯利考核的公司要人道一些。因为毛利、纯利的计算方法不是图书编辑所能掌握的,有些公司将很多成本神不知、鬼不觉地计算在内,甚至会出现编辑做了畅销书不仅没提成拿,反而按盈亏来看会扣T资的情况。但这并不是说重塑文化有多仁慈,重塑文化的码洋任务一直比其他公司高很多,并且一年比一年高,能够完成任务的编辑部也越来越少。
在宴请二中心前,一中心已有一个主管、三个编辑辞职。有人说这些编辑铁骨铮铮,不惧淫威.不畏强权;也有人说,这其实只是郁震耍的花招,他原来就想辞掉这些人但又没有合适的理由,就给他们定了一个高不可达的任务,让他们知难而退。看来“在座的诸位”并不全是郁震“希望能够与之共进退的”。
周四晚上,七部全员依人事通知来到公司附近的大鸭梨烤鸭店。郁震选这个地方宴请大家,可以说是占尽了“地利”优势,“大鸭梨烤鸭”给人一种被架在火上烤、鸭梨(压力)山大的感觉。
可能因为鸿门宴摆得过多,郁震连过场戏都懒得走,刚落座,他就直奔主题,示意秘书韩小蓓拿出一份责任书。
“我们先把正事办完,免得大家心里一直装着码洋任务,饭也吃不好,天也聊不尽兴。”
包间气氛迅速紧张起来,所有人都盯着阅读责任书的孙蕾。
张晗君看了看轻松自如的郁震,又看着严肃认真的孙蕾。孙蕾半天翻一页,仿佛在校对稿件,郁震一脸不耐:“看最重要的几条就行了,不用看太仔细,不然看你这个认真劲儿得研究到天亮。难道你还不信任我吗?”???*
孙蕾笑了笑:“不是我不信任你,是我不太信任公司法务,您是君子,他们可能是小人,万一坑了我们,也是坑了您不是?”
孙蕾话说得滴水不漏,但并没有说服力,郁震说:“如果是担心法务,那完全没必要,合同我亲自拟的,亲自三审三校过。你既然相信我,只看最重要的几条就好,其他都是虚的。”
孙蕾听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再逐字逐句“细品”,就迅速浏览起来,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到极点,除了服务员偶尔进出上菜,只有孙蕾翻看合同时指尖划在纸上的声音和郁震轻敲桌面的声音。郁震敲桌子的声音、节奏犹如击鼓出战的鼓点,促使孙蕾更快地看完。她轻轻合上合同说:“基本上没什么疑问,但我看到码洋数字空着,不知道我们部门的任务是多少?”
郁震说:“你们部门一个主管、三个编辑,这种编制的部门任务至少是5000万码洋。K??.
听到这个数字,张晗君毫无概念,但她看到孙蕾惊得刚夹起的菜掉到了桌子上,赵国鑫和王萌也表情凝重,如临大敌。
郁震接着说:“这个任务并不算高,一中心第一编辑部人员配置跟你们一样,但码洋任务是6000万。”
孙蕾说:“5000万确实不算高,但是我们部门,我无意冒犯别人,包括我在内,没有一个是成熟编辑。一中心第一编辑部都是工作多年的成熟编辑,又是一个稳定的编辑部,选题储备也足,每个编辑手里都有好几个名家选题,还有很多长销书一直在加印——”
郁震打断她说:“你无意,但真冒犯到了自己部门的编辑,不要这么贬低他们,要相信他们的能力,更要相信你自己。”
“我们部门,包括我在内都可以说是新兵。底子也不好,选题没储备几个,之前的老书不仅没有加印,还有一些在大批量退货。6000万对一部来说不难,五千万对其他部门来说也不难,但对我们来说,很难!”
郁震环视一周,定睛看着孙蕾:“任务不难,那还叫任务吗?”
孙蕾没有接招,继续说:“我刚才算了一下,以我们部门现有选题估算,目前在做的三本书首印也就1万,加印的可能性非常小。三本书平均定价也就38块钱,-本书码洋满打满算38万。如果都是这种选题,我们一年要做130本书,平均每个编辑要做40多本书才勉强能完成。我们乂不是做大全集的公司,不可能一个编辑一年做40本书。任务不难不叫任务,但任务太难就是不可能的任务了!”郁震笑了笑说:“汤姆?克鲁斯已经完成五次不可能的任务了,你们完成一次也不难吧?对新编辑来说,这个任务确实有些高,但你不是新编辑,没有人指望新编辑找选题。新编辑的主要任务是做选题。”
孙蕾不为所动:“对一本书来说,责任编辑才是最重要的,做出来、做好.卖好才最重要,找选题是最容易的工作。”
“既然这样,那你就多找选题啊!我辗转把你找来,主要看中你的选题策划能力和包装能力。你不是曾经一个人一年做了7本书,完成过3600万码洋吗?难道现在4个人才5000万码洋就把你难住了?”
孙蕾笑了笑,以退为进:“那次是我第一次超额完成任务,还是靠了天大的运气。现在我都几年没做书了,有些生疏了,部门员情况你也知道,选题储备情况还不如人员配置,所以不是我不敢接这个任务,一年做130本书实在是‘非不为,实不能’。”
“如果码洋任务靠品种数来完成,那只能说明编辑选题能力差,编校包装必然也是粗制滥造。以量取胜最终退货量必然也大,表面看起来是完成了任务,实际上却给公司造了大量库存。这也是我今年要狠抓的一件工作。”
孙蕾没说话,赵国鑫插了一句:“郁总是希望我们做的书码洋大,库存又少吗?”
郁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成熟编辑果然一点就透。我希望编辑不要多做书,而是少做书,争取单品上量,多加印,这才是长久之计。公司之前单铁以码洋考核并没有控制图书品种,所以这份责任书不仅会规定码洋任务,还严格限制图书数量,每个编辑出书量一年不能超过九本,超出的部分不计码洋任务,不计提成。不然拼命凑码洋,每本书都印七八千,我们是卖废纸,不是卖书。”
孙蕾略一计算:“那就按平均定价40来算,每本书都得有将近200万码洋,每本至少得卖到4万多册。3万册按行业标准就是畅销书了,您的意思是我们做的每本书都得是畅销书?”
郁震点头说:“对,我们重塑文化才不要重塑文化,我们的终极目标是做畅销书-
赵国鑫因为得到郁震的赞赏,开始给孙蕾助威:“行业标准两万册好像就是畅销书,平均一本书能卖到三万册都是非常牛的公司。而且我们公司的发行能力好像不是很给力……”
王萌:也小心翼翼地附和道:“我听说公司有些书都还得去找别的公司代发,.这样就很难本本畅销了吧-
孙蕾的反驳就已经让郁震不满,现在两个小小的编辑竟然也躍鼻子上脸,他面露不悦:“其他部门都是我说多少他们就签多少,难道你也想不同意走人?”
孙蕾见老虎发威,立马赔笑:“嘿嘿,郁总,这些年的工作经验告诉我,一定要量力而行。不排除有人运气会好,运气一直很好,但我的运气时好时坏,坏的时候居多。所以不能靠运气来完成任务。”
“老虎”沉着脸不说话,孙蕾继续赔笑:“公司的情况您了如指掌,我们部门的情况您比我清楚,编辑虽然都很努力,但毕竟经验不足。我呢又两年没做编辑了,也不合格,所以怕任务太重,他们会承受不起压力,要是辞职.还得重新招人,那就更完不成任务了。”
她说得头头是道,郁震也不好伸手打笑脸人,问:“那你们想怎样呢?”
孙蕾见郁震有些松口,直奔主题但仍不忘拍马:“任务是多是少,还不是您—句话,给我们少定一点,匀到还没签责任书的部门去也没多少不是?我们部门老弱病残,适度通融一下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郁震三顾孙蕾时觉得她沉默寡言,整个面谈过程就是自己在唱独角戏,不料今天竟油滑如斯:“有人说女人更适合玩政治,因为她们往往比男人手段柔和、高明。我以前一直不信,一中心那个辞职的女主管让我更不信,但你让我有点信了。那你觉得七部码洋任务多少合适呢?”
孙蕾沉思片刻,轻轻但坚定地说:“3200万!”
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张晗君嘴巴大张,赵国鑫下巴几乎惊掉,王萌也吃惊不已。
郁震鼓掌大笑:“5000万码洋,你竟然拦胸砍到3200万。我敬一下你的‘海量’。”
孙蕾连忙举起杯来说:“不敢,不敢,应该是我敬您,是我们部门的人敬您。”郁震笑说:“敬酒得有个名义,你们没来由地敬我,我觉得是罚酒。”
孙蕾一口干掉杯中酒:“那我先干就为敬酒了。名义呢,也不是没有,就是希望您能帮我们这些老弱病残编辑降一下码洋任务。您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我们的名义是在您名下艰难求生。”
这么明显的马屁竟然也管用,郁震食指摸了一下鼻翼说:“给你们降低任务并不难。但如果别人知道了,也要求降,那我该怎么办?难道都降?”
孙蕾一听大大有戏,赶紧说:“我们会严格保密的,如果您不放心我们可以签一个保密协议。对吧?”孙蕾目光扫向三个编辑,三人都点头附和。
郁震当然不会买账:“保密协议存在的唯一意义,难道不是为了白纸黑字泄密?”
“那就请您相信我们的人格。”
“我相信你们的人格,但不相信人的本性。这就像‘我跟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要保密’一样,过不了几天就尽人皆知。无意冒犯,这是人之本性。”
张晗君也大着胆子笑问:“那要怎样才能保密呢?”????????????^
郁震故作深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也没有保密的必要,码洋定多少的权力我还是有的。”
孙蕾见缝插针:“所以,您掌握着我们的生杀大权,有权帮我们将不可能的任务降为可能。”
郁震白了她一眼:“你认为5000万对你们来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对我来说不可能的任务是将5000万码洋降成3200万。”
听语气可以肯定郁震同意给他们降码洋,孙蕾更假装弱弱地问:“那降多少是可能的呢?”
郁震意识到神情出卖了自己,假装为难:“降多少?一块钱也不给你们降!公司对我也有总码洋考核,各部门的码洋任务是按总码洋来拆解分配的,给你们减掉1800万,这么大的缺口我去哪里找补呢?”
孙蕾也以假装为难应对郁震的假装为难:“郁总,不是我们不想为您分忧,实在是我们能力有限。而且我觉得码洋分配,您采取的是‘取法其上,得乎其中;取法其中,得乎其下’的策略。我也知道您的助理韩小姐——”她看了一眼一直笑而不语的韩小蓓,“在我人行时的公司待过。那家公司惯用这一招,这份责任书的模板都是那家公司的,有几个错字都一模一样。所以,我觉得我们的任务不仅能降一块,还能降千百万块呢?”
郁震在思考,其他人在等待他思考的结果,包间再次陷人了令人难耐的沉默,其实只过了半分钟。
郁震说:“我听发行说,他们为了多发货有时会被代理商灌酒。据刘文明副总说,他有一次为了让潍坊的代理商多要货、快回款,一口气喝了七八瓶啤酒。我们是读书人,要文比,不要武斗。你不是喜欢读书吗,我考考你对图书和市场的了解。我报书名,你报出版机构,报对一本减十万码洋,你觉得怎么样?”孙蕾满口答应:-请——放马过来!”
郁震笑看孙蕾:“看来你胸有成竹呢!请听题——《苏联的最后一年》!”孙蕾脱口而出:“理想——不对,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虽然市面上没有多少关于苏联解体的书,但也有一些,比如《苏共亡党二十年祭》《来自上层的革命》《亲历苏联解体》。最近几年最受欢迎、销量最好的一本是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的《苏联的最后一天》,社-科文献出版的《苏联的最后一年》虽然再版两次,但销量非常一般,郁震故意出了一道仅一字之差的陷阱题,
孙蕾也确实差点中招,顿觉来者确实不善。
郁震见陷阱没能陷住她,立刻增加难度:“《当兵》!”
“当兵?副标题是《华北根据地农民如何走向战场》那本?”
《当兵》是一本博士论文、印量极少,题材也冷门,郁震没想到这本书孙蕾也知道:“没错,是这本。”
“没太注意是哪家社的,我想想。”孙蕾说完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答道:“四川……人民出版社!”
郁震不得不表示佩服:“佩服,佩服,连这种书都能知道。”
孙蕾等人其实也很佩服郁震阅读面之广,但更觉得如果他全问这种书,码洋可能减不了多少:“郁总,我们做的是大众读物,不是学术研究.所以您是不是多提问市场书呢?”
郁震口头答应:“好,没问题。”但并没有降低难度,接下来报的书也很冷门,“《空中英豪》。”这种非独有书名特别具有迷惑性,好在副书名界定了它的独特性。
孙蕾先问:“副书名是《美国第八航空队对纳粹德国的空中之战》?”
郁震竖大拇指:“对!”
孙蕾白了他一眼:“指文图书。这本书我之前也想做,但竞价失败了,听说是斯皮尔伯格和汤姆?汉克斯继《兄弟连》《太平洋战争》之后的第三部迷你战争剧原著。”
郁震呵呵一笑:“行啊,既然军事类的你也这么了解,那我再问一本——《巴黎烧了吗?》”,
孙蕾脱口而出:“没烧,读库和译林出版社。”
“《自由选择》!”
“机械工业出版社!”
“《一个人的朝圣》!”
“磨铁!”
“《时间的针脚》!”
“新经典!”
“《伤花怒放》!”
“磨铁!”
“《拥抱战败》!”
“买了没看,三联!”
4
“《设计中的设计》!”????????????????????????????????????.
“理想国!,’
“《万物静默如谜》!”
“浦睿文化!”
“《十一种孤独》!”
“上海译文!”
“《心是孤独的猎手》!”
“三联,上海三联!”
**《午夜之子》!”
“北京燕山出版社吧,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天下智慧!”
“《肖申克的救赎》!?”
“九久读书人、浦睿!前者出了原著,后者出了剧本,这算两道题!”
“《项塔兰》!”
“华文天下!这书我觉得又臭又长,虽然很多人说好〇”
“《我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我唯一看过的绘本,中信!”
“《天使,望故乡》!”
“版本很多,上海译文、译林、凤凰联动都出过,我有一本乔志高译本,新经典出版!”
“《浪潮之巅》!”
“买了没看,人民邮电出版社!”
“《商业冒险》!”
“编辑送了我一本,没看,时代华语!“《格调》!”
“后浪!”“《伯恩的身份》!”
“世纪文景,谭光磊代理,谭光嘉老婆策划、编辑!”“《伟大的电影》!”
“理想国!”
“《复眼的影像》!”
“中信!”
“《安吉拉?卡特的精怪故事集》!”
“南京大学出版社!”
“《小于一》!”
“浙江文艺!”
“《倒带人生》!”
“九久读书人!”
“《陈寅恪与傅斯年》!”
“博集天卷!”
“《我的名字叫红》!”
“世纪文景!”
“《再会,老北京》!”
“上海译文!”
“《狂热分子》!”
“理想国!”
“《睡不着:Tango—日一画》!”
“中信!”
“《X的悲剧》!”
“新星出版社!”
“《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
“这本有意思,有两个不同的版本,作者先发表了短篇,后来又扩充成长篇。以这篇短篇小说为名的小说集是雅众文化和新星出版社出版的。扩充后的长篇单行本是广西师大理想国出版的。另外说一句题外话:小说以主人公日记的形式叙述,主人公开始是个低能儿,因此日记中有很多错别字和语法问题。雅众文化这版的编辑或者译者却自作聪明,把错误都改正了。”
“连这些掌故你都知道,看来没有再提问的必要了啊!”郁震进人图书行业后大量阅读了各种类别市场图书,也非常关注出版动态,但现在觉得还是孙蕾更了解图书市场。
如果郁震认输,那码洋可能就只能减他刚才提的那几本书,所以孙蕾连忙说:“别,千万别啊,郁总。我之所以能答上来,只是因为我们的阅读兴趣重合,您提问国内文学类的图书,我肯定答不上来。”
郁震很关注中国严肃文学,不太满意孙蕾话中透出的对国产文学的不关注:“你就这么瞧不起国内文学?”
孙蕾说:“呃,也不是瞧不起,是看得不多,欣赏不了,读不懂。郁总,您请继续!”
“《繁花》!”
“上海文艺!”
“你不是说肯定不知道吗?”
“没办法,太有名了啊!”
“《西夏旅馆》!”
“骆以军,理想国!”
“还是知道啊!”
“还是太有名啊,您换一个,比阿乙年轻的。”
“那你等我想想啊!”郁震也学刚才孙蕾闭眼想《当兵》时想了几秒,“《说部之乱》!”
“不知道!”
“《收山》!”
“不知道!”-
《生命册》
“不知道!”
但郁震也并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关注国内文学,更没有严肃对待自称严肃文学的藤萝红人写的小说,没提几本就“书穷”,又回到社科文史、外国文学类。当然孙蕾也不是没有答错,比如《民主德国的秘密读者》,她就以为是三辉出版,实际则是社科文献甲骨文。也有完全答不上来的,比如青春文学类,她只答对了《未央歌》,其他诸如《烈火如歌》《骄阳似我》,她都是闻所未闻,更不可能知道其出版机构。尤其是《骄阳似我》,她以为是电影同名小说。
“考”到最后,郁震甚至绞尽脑汁才能想起一个书名,而且也觉得再问下去码洋减得过多反而骑虎难下,就说:“我最后再问一个问题,如果老死不相往来的前任突然成为同事,你会做何感想?”
严重超纲的问题让孙蕾微微一愣,张晗君又想起此前听到周未讲的八卦,也很想知道孙蕾如何作答,但听孙蕾冠冕堂皇道:“无论过去、现在、将来是什么样的私人关系,都不会影响我的工作,当然,正面影响除外。”
郁震十分满意:“好,这个回答值80万码洋,韩小蓓也要记下来。问答环节
结束。”
鸿门宴变成急智问答,气氛也变得轻松很多。宴席后半段无事发生,只是郁震、孙蕾和赵国鑫讲了一些行业八卦。八卦总是让人开心,时间过得飞快,鸿门宴很快散了,郁震让韩小蓓回去整理录音,记录孙蕾答对多少,孙蕾也让张晗君代为统计。
郁震报了150个书名,孙蕾答对132个出版方.加上最后一问的80万码洋,总共可以减掉1400万,码洋任务就是3600万。三个编辑都很兴奋,但孙蕾兜头泼了他们一盆凉水:“别想得这么美,我们的任务肯定会高于3600万,估计会在4000万左右,其实我报3200万也是取法其下,希望能够得乎其中。4000万虽然并非不可能,但也是一个非常艰巨的任务。”
4000万对家底差、人员配置弱的七部来说确实是艰巨的任务,但张晗君觉得郁震不可能言而无信,有录音为证,肯定能减至3600万。但无论如何她对孙蕾好感倍增,因为孙蕾不仅未如李安宁所言多认领码洋任务,反而极力降低,张晗君更不相信她会半途而废,不然没必要要求降低码洋任务。
孙蕾讨价还价成功的事情很快就传遍整个公司,很多原本想看她笑话的人都对她有所改观。当然也有东施效颦者,但都遭到郁震拒绝,毕竟他有降低某个部门码洋的权力,也有不降低某个部门码洋的权力。
周五下午,张晗君正准备去美编室时,被推门而入的韩小宿拦住:“你先不要出去,你们仨现在去郁总的办公室。”
张晗君问:“有什么急事,我要去美编那里打《你一定爱读的极简美国史》封面呢!文案改了十几遍,孙总终于满意了,我可不想再拖到她反悔。”
赵国鑫也说:“我刚联系上失踪的设计师呢。”
韩小蓓白了她一眼:“不仅是急事,还是比改稿子更重要的事。”她又转头看赵国鑫,“设计师失踪了可以换,这件事你要是错过了,失踪的可能就是你。”
她又看向王萌,王萌赶紧闭嘴。
“孙总在办公室吧?”说完没等三人回答她径直出去,站在门口的张晗君看到韩小蓓敲了一下孙蕾的办公室门,直接推门而人。
五个人等电梯时,孙蕾问韩小蓓:“韩总,能不能透露一下是什么事?我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韩小蓓笑着摇摇头:“不能,孙总。就是为了不让你们,尤其是你有什么心理准备,郁总才一再嘱咐我千万不要透露任何消息。”
孙蕾其实猜到与码洋任务有关,笑问:“郁总这么防我们,那是跟什么有关的事呢?”
韩小蓓不说话,其他人也只好识趣噤声,直到进入副总编辑办公室,沉默才被正在投喂金鱼的郁震打破:“你们一定也知道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这个所谓的常识吧?但最近我看了本书,上面说金鱼的记忆其实不止七秒。英国人通过实验证明,金鱼的记忆不仅多于七秒,还长达数月。但大多数人不会怀疑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的说法是否正确,还会以讹传说。”
孙蕾笑说:“原来如此,感谢郁总把这么宝贵的知识传授给我们,我们一定会扩散出去。不过郁总派韩大美女亲自叫我们过来,想必不是为了告诉我们金鱼的记忆不止七秒吧?”
郁震撒了几粒鱼食后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孙蕾:“叫你们过来是让你们记住,今天让你们签的是一年的责任书,最好这一年都要记住,更要去完成任务。”
孙蕾接过责任书迅速翻到码洋任务条款,看到上面写的码洋任务崔4000万,正中下怀,但还是问道:“郁总,如果统计无误的话,应该减掉1400万码洋才对,但现在是4000万。”
张晗君三人一听果然是“得乎其中”,更加信服孙蕾是老江湖,但也希望孙蕾能够再讲下一点码洋来。
郁震站在鱼缸前一边撒鱼食一边说:“你看这金鱼其实也挺有意思。给多少鱼食它们就吃多少。多给多吃,少给少吃,没有就不吃。如果人也像金鱼一样该多好,你们说是吧?”
孙蕾听得懂他的潜台词,顺势说道:“我听说金鱼不知餍足,给多少都会一直吃,直到撑死。郁总您可千万要适可而止,量金鱼的肚量而行。”
郁震回头看了她一眼,坐到办公桌前说:-你确实报对了132本书,但四千万码洋就是量你们的量而定。如果你同意就签,不同意就五千万。我的权限并没有你们想象中那么髙。”
孙蕾也知道再争取反而无益,直接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郁震说:“感谢郁总给我们降了1000万码洋,我们部门一定全力以赴去完成这四千万码洋。如果没别的事,我们就回去工作了
郁震说:“先不要急,如果只签这个责任书的话就不需要他们三个也过来了。你们不仅要签这个责任书,还要签一个保证书。”
“保证书,什么保证书?”
“最近有不少人来找我降任务,我都拒绝了,但他们都非常不满,甚至有人给远在美国的董事长写邮件告状,说我一碗水端不平,只给你们降任务。”
孙蕾紧张地问:“郁总,您不是要反悔吧?”
郁震看了他们一眼:“谢谢你们的关心,董事长越洋电话批评了我,让我收回承诺。但我力争说我现在代表公司,我失信于你们,就是公司失信于你们,董事长才勉强同意。所以你们也不能失信于我,我需要你们签一个任务保证书,保证完成任务,承诺如果完不成任务不仅拿不到一分提成,并且编辑部就地解散!”
四人当场震惊,孙蕾和赵国鑫都知道虽然大多数公司年年都给编辑部定任务,但如果不能完成也大都不会一分提成都拿不到,更不会就地解散。重塑文化相对比较仁慈,既没有像出版界黄埔军校一样规定工资每月扣发20%,年终再补齐,也没有像另一家据说是真正的黄埔军校一样规定完成90%的任务才能拿到提成,而是只要完成60%的任务并保证盈利就能拿到相应提成。
部门解散对孙蕾影响也不大,毕竟她有几本畅销书傍身,大多数出版机构的大门随时向她敞开。但三个编辑既无经验,又无代表作,随时会吃闭门羹。虽然共事不久,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们负责,不过也得征得他们同意,所以她并没有马上同意签署保证书:“可不可以让我们商量一下,今天下班前给您答复?”郁震显然不太乐意,但还是同意,反正鱼缸里的金鱼又跳不出去,即使跳出去也是死路一条,让他们蹦跶几下也无妨,还显得自己有风度。
“我觉得我们部门底子不好,所以想尽量少认领码洋,争取一个能完成的任务量,而不是一看就完不成,一年年混日子。只是没想到事情并没有按预期发展,现在有两条路摆在我们面前:一是签保证书,争取完成四千万的任务,完不成部门解散;二是把码洋任务改回五千万,只要完成60%—也就是三千万,就能拿到提成,也不会解散。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的意见更重要,所以由你们三个人投票表决,也免得票数持平无法决断3”回到七部办公室后,孙蕾严肃地说。
张晗君想起了跟父母的半年之约,她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就得在半年内达成目标,想在半年内达成目标就得全力以赴,所以她举手表决:“我同意签保证书。”王萌也举起手说:“郁总不是说有一句鸡汤鼓励了他吗?一个人,如果你不逼自己一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优秀。我也想逼一下自己,但不是看看自己有多优秀,而是看看自己有多差,适不适合继续做图书编辑。”
两票赞成,大局已定,但孙蕾不想实行“多数的暴政”,看向赵国鑫赵国鑫感觉到三双眼睛的压力,举双手做投降状:“我毕竟做了\年阁书编辑了,不用逼就知道自己不差,但也说不上优秀。这几年我感觉自己的人生停滞了,一直在混日子,也希望有机会挑战一下自己,所以我举双手赞成!管他,我们就拼一次,解散了又怎样,图书公司多的是,招不到编辑的图书公司更多。况且只要我们努力,也不是完不成任务!”
现在,面对三双眼睛的是需要做最终决定的孙蕾。她深呼吸了一下说:“其
实工作一年一毛钱提成拿不到、因为完不成任务离开一家公司,我都经历过。即使我们一年后完不成任务,最终的结果我也能承受,但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的决定而受不必要的打击,尤其是不想让张晗君这样刚入行,还对图书行业心怀希望的编辑失望。我再认真地问你们一遍,你们确定要签保证书吗?”
“是的,确定要签。”张晗君说。
“是的,一定要签。”王萌说。
的,肯定要签D”赵国鑫说。
“好吧,重要的事你们说了三遍。那我也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签了。”
重塑文化实行的是双重考核,每个编辑部认领一定的码洋任务,部门总监再将码洋任务分解到每个编辑身上。他们个人的码洋任务自然也成为保证书附件。签保证书之前,孙蕾让他们自主认领,点名资格最老的赵国鑫开始。赵国鑫觉得自己肯定要背负最高任务,但他不知道认领多少合适。少了孙蕾不会同意,多了自己更不同意,就把难题抛回给孙蕾,让她指派。王萌和张晗君也让孙蕾分配。孙蕾也就独断专权,将码洋任务分解为:赵国鑫七百万,王萌一千三百万,张晗君两千万。这个分配出乎所有人预料,最惊讶的当然是张晗君,比较惊讶的是王萌,十分惊讶的赵国鑫则有些不解。
张晗君直接问:“孙总,为什么我的码洋任务比赵国鑫的还要高啊?”
孙蕾说:“因为你是新编辑。”
“难道不应该是新编辑码洋任务最低吗?”
孙蕾说:“理论上是,但实际上不一定。”
“我不太明白……”
“你是新编辑,得多做文字编辑工作打好基础。你的选题能力也比较弱,我找的选题就主要给你,所以你的码洋任务就最高。”
张晗君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孙蕾的选题来多做案头I作,但如果不能在半年内策划出一本畅销书来,她根本没机会多做案头工作:“那我可以报选题吗?”
“当然可以,任何人都可以报选题,我也希望一年后你不仅码洋任务最高,选题也策划得不错。”
听二人的对话,赵国鑫明白自己码洋任务为何最低,但还想彻底搞清楚:“孙总是要我自力更生?-
“老编辑不仅要编稿子,更要多策划选题,所以你的选题主要靠你自己,王萌则介于你们俩之间。有问题吗?”
“那我就得全靠自己了?”赵国鑫问。
“也不全是,看你的策划能力吧!”
最终他们签了完不成任务七部就地解散、所有员工当场解聘的保证书,并同意公司不会给予任何赔偿。
第二天张晗君到公司时发现办公室最深处摆着一块白板,上书总码洋任务4000万,张晗君个人任务2000万,完成量是零;王萌个人任务1300万,完成量是零;赵国蠡个人任务700万,完成量是零,截止日期是12月31曰。
后来他们才知道,所有部门在定任务时都讨价还价了,有的确实减了一两百万码洋,更多的是没减,只有七部减了1000万。所有人都对孙蕾刮目相看,但当得知七部签了完不成任务就地解散的保证书后,又对她侧目而视,嘲笑她“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不是作孽,可不可活,得一年后方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