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晗君忙于《〈漫长的挽歌〉拍摄手记》,希望最后一击必中时,王萌忙于“反乌托邦三部曲”的营销工作。但因这三部曲是公版书,宣发也就只能照常规进行。作为版本众多的经典名著,也确实并无新意可营销。更何况害怕一星运动的孙蕾也不敢在腰封上写诸如“纠正现存其他五十个《老人与海》版本的一千多处错误”的广告语,更不敢说“让您读到最纯正、最优美、最准确的译文”,更何且他们的译者并不是“天才翻译家”。翻译竟然也能有天才,可见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但“反乌托邦三部曲”6月下旬上市后发生的两件事才真是“无奇不有”。先是遭到大客户咚咚网的阻击。咚咚网卖了几年书后觉得掌握了大数据,宣布向图书产业链的上游——出版大肆进军。一向以虚张声势著称的联席CEO兼代言人吴东波一边继续在网络中假扮公共知识分子,一边扬言要成立十几个图书事业部,实现自产自销。遗憾这盛事未能如他所愿,咚咚图书事业部最大的动静就是吴东波扬言要杀进图书出版,之后就无声无息。就在编辑们幸灾乐祸,嘲笑吴东波不知图书出版水深几许淹死时,一些公版书发行时被咚咚图书事业部的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
“反乌托邦三部曲”的咚咚网征订数低得异常,孙蕾去找发行部总监了解情况。发行总监一反编辑质问发行不力时的不耐与狡辩之常态,跟孙蕾大吹大擂自己如何看好这三部曲,如何磨破嘴皮子卖力向咚咚网推销,差点跪下都没有说服对方增加征订数,非但如此,折扣还被强行压低不少。孙蕾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大家以为范儿起得很高,但旋即摔死台上的咚咚图书事业部并未销声匿迹,而是专门做公版书。原来的供货商再做公版书不仅给咚咚图书事业部提供源源不断的选题.还因为是竞品而被大肆减少征订、降低折扣。店大欺客从来都是咚咚网的作风,供货商都只能忍辱发货,重塑文化也不例外。
咚咚网也做了一套“反乌托邦三部曲”,自然会极大打压重塑文化这一套,不仅征订极少,也不会重点推广,导致这套书首印数只有15088套。但事情在这套书上市一周后有了转机。
咚咚网采取天才翻译家式的营销模式,遭到网友大力抵制,更有英文水平高的网友指出咚咚网的“天才翻译家”可能在其他方面是个天才,翻译水平却只配得译后记里自谦的“拙译”二字,文笔拙劣无比,误译层出不穷。封面设计、版式设计之粗糙,用纸之差让人觉得虽是正版,但放在盗版书摊上绝对能“以真乱假”。咚咚网在读书频道首页推广了这套书,但销量非常差,反而带动了其他几个版本的销量。作为新书,重塑文化的这一套自然大受其益,很快冲到新书榜前十名。其他以咚咚网为标杆的大小客户也加大“反乌托邦三部曲”的推广力度,销量有大幅增长。虽是竞品,但有钱岂能不赚,咚咚网立刻加货,其他客户也马首是瞻,“反乌托邦三部曲”因此很快加印两次,每次5000套,真是奇事一粧。
第二件“无奇不有”之事更是出乎所有人预料,有媒体记者打电话到编辑部请编辑代为联系三位作者做一个采访。接到电话的王萌很冷静地跟记者说:“我们也想让作者接受采访,但是很抱歉,我们帮不了您这个忙,电话恐怕无法接通。”
听声音比较年轻的记者说:“为什么电话打不通呢?不打电话也行啊,邮件采访更好,我们可以把采访提纲翻译后发过去,他们文字回答更便于我们整理3”
王萌强忍笑意:“对不起,这恐怕也不行,因为我们没有他们的电子邮箱地址。”“你们没有他们的邮箱地址?那你们怎么跟作者沟通,难道你们不需要跟作者沟通吗?”
王萌深吸一口气说:“通常情况下,如果我们要跟作者沟通,会通过作者代理,
代理会转达我们的意见,也会将作者的反馈转达给我们。但这三本书,我们不需要跟作者沟通,所以很抱歉帮不到您”
记者失望又气愤地责备王萌:“你怎么这么不专业?我们之前让其他出版社编辑联系作者时,他们非常配合。难道我们采访一下,对你们没有好处吗?-王萌调侃腻了,即将憋不住:“您手边有我们出版的《美丽的新世界》吧?如果有的话,请打开这本书,翻到前勒口——对,前勒口,翻到了吗?好的,您看到作者爸字阿道司?赫胥黎了吗?看到了是吧,您看他名字后的括号,对括号,那里面就是他的电话号码。您打过去就可以采访到他,拜拜!”
挂了电话后他终于哈哈大笑,张晗君和赵国鑫也在一边笑得不行,几乎惊动了整个大办公室。正好又刚从孙蕾的办公室出来的张让循笑而来:“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王萌说:“张总见笑了,没什么开心事儿,有记者打电话来要采访死人。”张让眼睛放光:“采访死人,你们哪个作者死了?!我们抓紧营销营销,没准能畅销!”
“‘反乌托邦三部曲’的三个作者都死了,记者都要采访,死人不会说话,所以做不到。”
张让一听有些失望:“他们啊.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作者刚死呢!”
赵国鑫说:“我们又没签孔飞力、杨锋,哪有那么好的运气。”
张晗君也插科打诨:“死人不会说话,但活人想让死人说话。”
赵国鑫又说:“让死人说话?你当我们演CSI呢!”
张让突然大拍桌子,兴奋地说:“张晗君说得对!我们可以让死人说话,我们可以像洋葱日报一样,弄个一看便知是杜撰的采访,这也是一种非常好的软文写作手法,各位!”
张晗君只是张口胡诌,没想到张让认真对待,王萌瞪着他问:“杜撰?这——采访也可以杜撰吗?
张让笑说:“当然可以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仅可以用来搞营销,还有人出过一本书呢!没听说过《剑桥倚天屠龙史》吗?”
他说完无意解释,快速折返孙蕾的办公室。好奇《剑桥倚天屠龙史》的三人赶紧上网搜索,看到网上如此介绍:《剑桥倚天屠龙史》是新垣平博士恶搞《倚天屠龙记》和正史的戏作。新博士运用奇妙的想象和精妙的推理,将正史和武侠完美地熔为一炉……用最严肃的历史叙事笔调来书写最荒诞不经的虚构情节。这位新垣平博士以正史研究方法解读了《倚天屠龙记》,并言之凿凿、煞有介事地分析了张无忌以及明教对元末明初政局的影响。竟然有奇人写这种奇书.确实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但他们还是觉得以孙蕾的保守风格是不会同意“让死人说话”的。
但不仅人生不可预料,人更加不可预料,孙蕾不仅同意,还组织他们开会讨论杜撰怎样的访谈能达到营销最大化效果。
最后讨论的结果是:派一个中国记者穿越到欧洲采访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扎米亚京、阿道司?赫胥黎和乔治*奥威尔三位作家。先到1930年的法国巴黎采访流亡至此的叶夫根尼?伊万诺维奇?扎米亚京,再到1932年的英国采访阿道司?赫胥黎.最后于1949年再次到英国采访乔治?奥威尔。这名记者他们本来派的是子虚,后来给了他一个根本不用给的姓——吴,再后来觉得可以杜撰得更假一些就将吴子虚改名为伍子胥。
因为是责任编辑,也因为只有他最近看过这三本书,王萌责无旁贷地成为脑袋挂城门的中国记者伍子胥,负责杜撰访谈录。经过三天努力,十几穴推倒重来,无数次修改,伍子胥完成一篇名为《“1Q84”之后,“我们”是否生活在“美丽的新世界”》的采访稿。编辑部同事看过后觉得非常好,营销部自然又提出一些能彰显他们水平的意见,好在只是细枝末节,王萌很快就修改到令他们满意的状态。营销部将稿子撒网到所有他们能联系到的媒体。王萌也发给一个记者,就是原本要采访三位作者的记者。现在她已经明白王萌之前在调侃她。但因为喜欢这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文章,非但不以王萌挖苦为意,还给他的访谈录争取到比较大的版面,唯一遗憾的是配图用了其他版的“反乌托邦三部曲”。
然而就像所有刻意而为并抱有极大期望的营销行为一样,“伍子胥”先生的采访稿并没有传播起来,公司公众号虽然几乎所有编辑都在转评,但也仅限于此,总点击都没有过万,其他平台更是几无反响,销量有增但并不大。并不是这篇文章没什么作用,而是因为市面上有好几个版本的“反乌托邦H部曲”,重塑文化这一套虽無包装、印刷都属上乘,但除此之外并无过人之处,所以只加印5000套,倒是其他几套因是名家名译名社,攀升并盘跟分类榜单数日。
当然也并不是没有任何作用,起码引起总编辑注意。重塑文化虽然不像有些变态图书公司一样实行日报制,但周报制还是有的3每周五部门总监都会以周报形式向董事长、总编辑、副总编辑汇报工作。
大多数人喜欢形式主义也只是形式上喜欢,周报根本没有多少人看,起码董事长、副总编辑根本不会看。董事长只看财报,郁震只听各编辑中心每月汇报,但总编辑唐棼几乎期期周报都看。本周营销部T.作乏善可陈,张让就把“死人会说话”的采访稿附在周报中汇报,当然文档中删掉了作者王萌的名字。
周一上午重塑文化所有员工收到一封公司群发邮件,通知所有编辑下午一点半到公司大会议室参加总编辑唐棼的培训.任何人不能请假,不得迟到!
除质检工作外,唐棼经常通过编辑培训的方式让大家重视他作为总编辑的存在,但收效甚微,因为没有人愿意天天去听他那讲了八百遍且毫无借鉴意义的人生经历.越是如此.他越是要求大家都去,但每次大多数人都以各种工作为由拒绝参加,他也无可奈何。这次有些不同,因为发通知的不是质检组秘书,而是董事长秘书,且措辞十分严厉。
还不到一点半,公司最大的会议室就塞满了人,连郁震都到了。总编辑唐棼站在投影仪前的小台子上环视一周,看一眼腕表:“都到了吗?现在开始点名吧!”
闹哄哄的会议室瞬间静得可怕,质检组秘书一个个地念起名字。虽然是同一家公司,是同工同事,编辑部之间并没有太多往来。张晗君听到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感觉像大学大课点名。董事长秘书的邮件果然更有‘‘号召力”,大多数编辑都准时参加I-唐棼很满意,但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因为质检组竟然一个人都没来,他便让“检察长”去喊人。
“检察长”小声嘟哝:“不是只叫编辑的吗?”却被唐棼听到。他怒斥:“质检编辑不是编辑吗?非得名片上写着‘编辑’二字才是编辑吗?把他们全叫来,三分钟内全部到!不到的下班收拾东西滚蛋!你也滚蛋!”
“检察长”立刻跑着从会议室滚去质检组,边走边打电话给质检组的审读编
辑们。
不一会儿走廊上就传来急速的脚步声,花白“地中海”的质检老师们急急忙忙跑进来随便找个地方站好。唐弈扫视他们一眼,确认人到齐后,开始培训:“最近公司的图书编校质量有了显著提高,还有好几本书内容也非常好,弘扬了传统文化,传播了正能量。这是可喜可贺的事,也是值得表扬的,所以本月好书我们破格增加了两本,差书相应减少了一本。我周末正打算向董事长汇报这个喜讯,却发现了一件让我非常担忧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喝口酽茶,再次扫视听众:“你们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
无人知晓,无人回应,他也无意听谁回应,继续慷慨陈词:“我发现公司编辑竟然公然造假,虚构历史!我周末在公众号上看到一篇文章《‘1Q84’之后,‘我们’是否生活在4美丽的新世界’》一~”?*
听到这里,孙蕾、张晗君和赵国鑫同时看向王萌,其他知情编辑也看了他一眼,更多编辑看的则是营销部总监张让。
“我打开一看,这竟然是一篇采访稿,春秋名将伍子胥不仅复活,还成了一个中国记者,穿越到西方采访了这三本书的作者!让一个历史人物采访三个历史人物,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历史虚无主义!”
帽子越扣越大,王萌越听越紧张,心跳不断加速,虽然大家都不把唐棼当回事,但董事长非常把他当回事。编辑非常不把他当回事是因为他的文化水平根本不够格当总编辑,培训时经常乱用成语一这也许是有些编辑不愿意参加培训的原因之一。董事长非常把他当回事是因为他在出版行业人脉非常广,对公司非常有用。董事长重视的人,懂事的编辑们当然也得面子上给予重视。
“虽然这篇文章写得很好、非常有水平,看得出来作者有较高的文字功底,但是我们是一家严肃认真的图书公司,我们出版图书的目的是传播知识,弘扬正气,绝对不允许这种造假行为,所以我已经向董事长汇报了这件事。他也觉得这件事非常严肃,亲自吩咐秘书召开这次会议。”
虽然被夸了几句,但更多的是批评,唐棼说得这么严肃,王萌感觉仿佛他下一句说的就是要开除自己,心评评地跳着。
“周末的时候我就想知道这篇文章是谁杜撰的,但公众号文章作者全部署名营销部,所以也就无从问起。今天上午我重新看大家的工作周报,看到这篇文章在营销总监张让的周报附件里。所以,这篇文章是张让你亲自写的?”
有时候被人抢功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今日之功可能会成为明日之过。大家的目光全部聚焦到张让身上。张让还是第一次跟唐总编辑接触,众目睽睽之下,他想撇清但又怕被众编辑认为他是揽功诿过最强者,就语无伦次地冋答:“不,啊,是的,是我写的。”
王萌松了一口气,孙蕾等人也为他松了一口气。唐棼瞅准目标,火力全开:“你们营销部身为公司的门面,工作最容易影响公司的公众形象。一直以来做得也不错,可为什么这次却犯了如此重大的错误呢?你们有没有考虑过公司的品牌?”
张让被当众批评,脸上有些挂不住,但还得对他表示重视:“唐总批评得对,但我有点没懂您批评我们的重点在哪里,我们也好改正。”
“我说了半天,你竟然还没搞懂重点,重点就是你们不能虚构一个采访稿,死人怎么能张口说话呢?死人怎么能采访死人呢?我们做书,甚至做人做事都要讲求唯物主义,不能搞唯心。这是我们的纲,也是我们的线,知道重点了吗?”张让点头如捣蒜:“唐总批评得对,我们知道错在哪里了,会后我们马上从所有平台撤稿。以后保证不会再犯类似的严重错误。”
见张让自我批评态度非常好,唐棼的批评态度也变好一些:“哎,这就对了,批评的目的不是批评,也不是让你自我批评,目的是改正错误,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下不为例!”
张让再点头如捣蒜,唐棼继续:“开这次会呢,也不是为了批评营销部,而是希望公司所有编辑都能把住纲、把住线,不要压线,营销编辑注意,图书编辑更要注意,我们部门的质检同事也要注意,听清楚了吧你们?”
底下几个编辑附和着回了句“听清楚了”,幸灾乐祸的王萌也附和,但带着笑意,被唐棼“捕捉”到:“你笑什么笑,这么严肃的事情,你怎么能笑呢?你是哪个部门的编辑?”
营销部顶了包,“有才姐”不服,见机报复:“他就是‘反乌托邦三部曲’责任编辑。”
王萌被出卖,一下子紧张起来,唐棼一脸不悦:‘‘责任编辑?我怎么感觉你没太负责任呢?你最清楚书的内容了吧,怎么能让营销同事发这种稿子呢?”
王萌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孙蕾替他挡下了箭:“唐总批评得对,王萌是责任编辑,但更多的责任在我。我们虽然没有参与这个营销行为,但也应该把一下关,但我没在意,也没提醒王萌注意,以后我们一定会多多注意。”
孙蕾短短几句话既撇清编辑部与这件事的关系,又做了自我批评,唐棼非常满意:“你们不参与是对的,但一定要把关,毕竟你们才是对图书最知根知底的,一定要时刻警惕,多加注意3作为编辑不仅要注意工作的事,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关注政策,多关心政治,关心国家大事、国际大事,只有这样才能紧跟时代,才能策划出好选题,做出好书来,才能弘扬传统文化,才能传播正能量……”
本以为批评完张让就结束的会议进人了思想政治教育课时间,坐着的编辑们开始变得心不在焉,站着的编辑们纷纷假装接电话,借机遁走。更多编辑见唐棼对此没什么反应,也开始假装有事,纷纷逃离。会议室门就在讲台不远处,没有人能逃过唐棼的法眼,他迅速把门闭上,继续培训。没有逃出去的编辑只好继续听他那毫无趣味、毫无逻辑、毫无用处的培训。他用事实告诉王萌,“1Q84”之后,他并没有生活在“美丽的新世界”。
张让禾仅顶了包,而且也没有撤稿,“检察长”来检查他的工作时,他说给所有平台发了撤稿通知,但大都不同意撤,自己也无能为力,唐棼也就没有再要求。实际上张让根本没有发,因为他原本就不想撤稿,对他来说,一是这种稿子根本无伤大雅,二是打都挨了,难道还不应该让贼吃点肉,留点工作业绩?“反乌托邦三部曲”在6月底又加印了3000套,这大概是并不美丽的新世界唯一还算美丽的事情吧?
毕竟是名家作品,毕竟再版数次,在宣传发行时也着重提醒客户、读者《山不过来,我就过去》就是原来的某某书,所以在中旬时还加印10000册。本月截至23日,七部码洋又增加了11303488,张晗君完成800余万,王萌完成290余万,赵国鑫完成36万,共创七部月度码洋新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