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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都市 > 再见李桥 > 第二章(1)

    吴润其

    上大学后,我就不用高中时的Q.Q号了。我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部手机,申请了新号。不需要断舍离,我原本就没什么朋友,一切都是新的。

    大学也不容易。

    我和同学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相处融洽,无法更亲近。大概是我的原因。我们上的课,读的书是一样;我们用的东西,穿的衣服是不一样的。

    刚开学不久,班长发了家庭调查表。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已经上了大学,离开江城,这张小小的表格还能一路追来。

    每逢升学,学校必发家庭调查表。高三的学籍档案更缺不了这张纸。要填写家庭情况,父母亲的姓名年纪职业和家庭住址。

    我父亲叫吴建国,母亲叫王菊香,是他们那年代最常见的名字,看得出出身农村,没有任何文化素养,跟地里每年到了季节就自然生长的杂草一样。

    爸爸的职业是“公交司机”,妈妈的职业是“宾馆职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明确的职业)。家庭住址是“江边采沙场旁的一栋小筒子楼”。

    老师问,吴润其,宾馆职工是什么,是前台,收银,大堂,还是经理?

    我不说话,心里想,职工就是职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后排的同学叫嚷,她妈妈在迎宾招待所洗床单!

    哄堂大笑。

    老师说,笑什么笑,清洁工也是光荣的职业!小学没学过《温暖》吗?周总理握住了清洁工人的手,都没学过?

    大家不笑了。

    安静比大笑更可怕。

    我真羡慕老师,他活在理想又美好的课本里,他的笑容像书页里的插画一样和煦。

    老师把教室里的安静当做是受教,满意地在表格上划改,说,职业是保洁员。地址,吴润其,采沙场旁的一栋小筒子楼这不叫地址。教书信格式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地址要先写省份和城市,再写市区和街道,最后写哪条街几号。回去查了几条街几号再来告诉我。这是要放进档案里跟你一辈子的。

    查也没用。我们家没有街道名,没有门牌号。

    它就是江边采沙场旁一栋白黄黑三色交杂的筒子楼。

    它原本应是白色,孤零零站在江边,风吹日晒,外墙跟人的皮肤一样白嫩不再,开始泛黄,起皱,防盗窗的铁锈是大片大片的老年斑。它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老人,身体内部还在缓慢运作,苟延残喘——拾荒的老人,挖河沙的苦力,清早挑着担子去街上卖发糕的大伯,他蒸的发糕香喷喷,整栋楼都闻得见清米香;骑着永久自行车走街串巷唱着“收破铜烂铁嘞~~”的大叔,他嗓子一喊,唱曲儿一样;夏天做冰棍冬天熬麦芽糖摇着手拎满城骑三轮的婶子,她说江城的小孩儿听见她铃铛声口水留三尺长;还有客运站门口租了小铺面修自行车的大爷,跟他挤一家铺面守着缝纫机给人补衣服修鞋钉鞋跟的大妈。

    谁都不知道家在哪条街几号。又有什么关系?

    江边采沙场旁就这一栋楼站在小丘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轮渡上过江的人一眼看见它,就知道快到白筏渡口要准备下船了,这怎么就算不得地址了?

    可是,我同桌英子的表格上,家庭地址写着“江城市沿江区春和大道121号交警支队家属院5号楼301室”。一个标准的教科书般的地址,写在卷子上能得满分的地址。也是一个让邮递员省心的地址,

    一看就很完美,不给投递添麻烦。可见书本里教的是对的。

    对了,她的邻居没有拾荒老人、苦力、货郎、修理匠和裁缝,她的邻居全是警察。

    那天中午,我和她一起坐公交,好巧不巧,碰上我爸的班车。

    车上坐满了人,连油箱盖子上都没位置了。

    那一年,江城的公交车还不正规,由小客车改造,除了油箱盖,还有副驾驶位呢。

    我爸看见我和英子了,对副驾驶上的男学生说,你让一下,给那个丫头坐。

    男学生自然不乐意,说,凭什么,我先坐的。

    我爸提高音量,那是我家丫头。

    男生不悦地回头看一眼,说,两个女的,哪个是你丫头?

    我爸笑眯眯地说,英子,你过来坐。

    我面无表情地跟着车身摇晃,英子摆摆手,推我,说,其其,你去坐。

    我不动。

    我爸说,英子过来坐啊,别客气。

    那个男生起身了,他个子很高,弓着腰从油箱盖子上踩过,把坐在那儿的三个学生拨弄得东倒西歪。

    我后来知道,他是李桥。

    他看了英子一眼,笑得挺奇怪的,说,你是她丫头?

    英子很尴尬,没答话。

    他到站,跳下车。

    我不肯去坐。

    英子见又有人上车,怕位置被占,只好过去坐下。

    我爸开着车,心情不错,春风满面,一副在家里绝对见不到的面孔。

    他问英子最近学习怎么样,模考成绩如何。英子说,考了五百一。

    我爸大声说,不错啊,我家吴润其要是有你一半乖就好了。

    英子说,吴润其也考得可以。

    我爸说,还是不行,差了点。

    我爸又问,你爸爸还是一三五在新航运小区路口执勤吧,哈哈,上星期差点给我开了张罚单。最后没开。你爸爸心地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就没见过你爸爸这么为民服务的当官的。

    吴建国同志滔滔不绝地表达着他身为劳苦大众,一个挣辛苦钱的平民,对女儿同学的爸爸高抬贵手的感恩戴德。他不知道他的笑,他的话,有多谄媚。

    我的脸皮又烫又辣,不是自己的,掉在公交车上,滚来滚去,撞得稀烂。我顾不得捡,一到站就逃命似的要冲下车。

    可他在开车门之前,回头,目光准确找到了我,他手里拎着家里的饭盒,说,吴润其,带回去给你妈妈洗。

    我抱着空空的不锈钢饭盒,迎着江风往家走,走着走着,突然大哭起来。可我不能哭太久,我看到妈妈从山坡上走下来了。她是来站台这边收饭盒的。见了我,她说,今天巧了,碰见你爸爸的车了?

    我不做声,把饭盒递给她。

    她酸笑着说,你又省下一块钱车费,赚了吧?我要赚钱有你这么容易就好了。

    我把一块钱砸她手里,说,给你。

    她说,唉哟,你这娇小姐脾气,跟你爸一样,回家就没好脸色,我前世没有欠你们吴家钱呀。你看楼下刘妈的丫头,一放学就到裁缝店帮刘妈打下手。你说成绩成绩比不上别人,说听话听话比不上别人,我命苦,摊上个不成器的汉子,又摊上个不成器的丫头。后半辈子没指望了。

    闭嘴!我在心里喊。

    爸爸开晚班车回家,带回来一颗灯泡,他把厕所里坏了一个世纪的灯泡给换了。妈妈给他煮面时打了个鸡蛋,顺带给我窝了颗荷包蛋,还破天荒地在我爸倒酒时没再埋怨酒钱。

    我埋着脑袋吃鸡蛋。

    爸爸很反常,很想跟我聊天似的,问我最近学习怎么样。

    我还没答,妈妈就插话,还能怎么样,她自己不争气,问也是白问。

    我爸再次出人意料地没有参与“斗地主”,他开始扯东扯西,诉苦地说,晚上一个开宝马的别我的车。估计是个大老板,下车就骂我不长眼睛,砍脑壳的,万一擦了他的车,看我赔不赔得起。

    我妈妈气道,现在江城去外头挣钱的多了,拽得不得了,当马路是他们家开的,你骂回去啊,说你这龟儿子有本事开保时捷,开个宝马算鸟。

    我爸说,我就是这么骂回去的,骂得我脑壳都晕了。

    我不讲话。

    我爸继续说,哎,我一肚子气,刚刚收晚班车,有个人在站台后边追车,我心里头烦,一踩油门就走了,装没看见,没等他。现在一想,我好像做错了,不该踩油门。要等他一下就好了。哎。

    他很惋惜很愧疚很良心不安的样子。

    我还是不说话。

    我妈怨气冲天,说,错什么错?就该他背时。晚班车几点开他不晓得?自己不赶趟,怪得了谁?

    仿佛别人倒霉赶不上晚班车只得深夜走回家,让她很畅快似的。

    我爸却执着问我,吴润其,你说你爸爸是不是良心不好?

    我吃着最后一口鸡蛋。

    他找补地说,我现在其实很内疚,内心受折磨。

    我妈说,唉哟,你一不犯法二不抢钱,良心好得很。我还巴不得你坏良心,钱都让坏良心的赚走了。

    我爸抿了口酒,非让我给出个答案,他说,我确实一冲动踩了油门,吴润其你说这是不是良心不好,吴润其?

    我吃完一整颗虚伪的鸡蛋,恶心透顶。

    我抬头,报复性地,斩钉截铁地说,是的。良心坏得稀烂。

    我爸刚把酒杯端到嘴巴,被按了暂停键。他的眼神,竟然有些挫败可怜。

    我于心不忍,陡然觉得没良心的是我自己。被交警抓住,罚款两百块,他一个月工资就两千,他能有什么办法。开宝马的仗钱欺人辱骂他,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老话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我嫌这个家又丑又穷。我连狗都不如。

    我放下筷子回屋,我妈在背后抱怨,说,这个屋里头的人,个个当我是保姆,吃完就甩筷子,从来不晓得帮我抹桌子洗碗,我看她能享福享多久,等我死了她就知道了。

    我的心冷邦邦的,拉开门出来,拿起碗筷,她又拦住,大声说,不要你洗,你搞不好事,洗不干净,你把书读好,我就谢谢你了。

    我硬是把碗抢过去洗。

    她也气了,说,那么会装样子,过会儿把你爸的碗也洗了。我滴祖宗诶,你洗一个碗要倒多少洗洁精呐,就说了你不晓得搞事,废手废脚。一屋的人不叫我省心。

    我心里一个声音大喊:闭嘴!你们都给我闭嘴!

    水管哗啦啦啦,我想变成油污冲进下水道去,冲进江里去,清净,自由。

    就这么行动。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走上公交车,坚定地走向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准备写字,却见“我想去死!!!”“我也是。”的下面多了第三个人的字迹,

    “一起去死吗?”

    我胸中翻江倒海,用力写下第四行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