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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都市 > 再见李桥 > 第二章(2)

    李桥

    小学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妈妈》。

    班上每个同学都说,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真要那么说,出问题了。既然每个人的妈妈都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那每个人的妈妈也是世界上最不好的妈妈。

    我不知道评价妈妈的标准是什么。这不像买菜,叶子新鲜绿油油,是好菜,蔫了,烂菜;也不像评选三好学生,谁票数最多,谁最好。

    要是来一个世界最好妈妈投票,每个人都投自己的妈妈。

    怎样才叫一个好妈妈?爱丈夫爱孩子,照顾家庭孝顺父母公婆,勤俭持家懂得奉献,维持家庭和睦,给孩子提供稳定的成长环境,为孩子牺牲,尽一切给孩子最好的爱、最完整的家?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没有一个好妈妈。

    我父亲李康仁是航运公司的员工。他是个很负责任的汽渡轮船驾驶员。

    每天早上,他提前十五分钟上班,把轮船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保每颗螺丝钉紧紧拧在它应该坚守的位置上。他不酗酒,上班的时候清醒认真;他不说粗话,对乘船人耐心细致,开了十几年的船,没有发生过一次口角,没有出过一趟安全事故。

    他是个仗义的朋友,村里的发小进城,他在屋里搭上行军床给他们住宿,供他们吃喝,直到他们找到工作了拍屁股走人。朋友有难,他慷慨相助,借钱借米。

    他是个很好的邻居,对谁都和和气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碰上谁家起了矛盾,他第一个打圆场,劝人让一步,和气生财。筒子楼上上下下,没有一家人不说李康仁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他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打老婆,往死里打。

    我年纪尚幼的时候,很多事记不得。只依稀记得妈妈工作的服装厂倒闭后,她找不到工作,就背着我,胸`前挂个大布兜,去建筑工地捡水泥子和废铁丝。

    夏天正午,烈日炎炎,她不停地弯腰,起身,弯腰,起身;衣衫被汗水浸湿,散发着奶香。

    我趴在她的背上,往前荡,往后落,像在骑玩具木马。她捡的水泥和废铁换成钱,贴补家用,给我买玩具零食,买衣服鞋子。

    很多个日子,她一边走,一边捡,一边给我唱儿歌,唱,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田边的稀泥里到处是泥鳅……我在她的儿歌声里,醒了睡,睡了醒,看见高高的蓝天上白云飘飘。

    她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她省吃俭用,给我买最好的书包,最帅气的衣服。她从来不说我父亲的坏话,哪怕她心里恨他。她总是把一切藏得很好。

    她说李桥,你爸爸是个好驾驶员,仗义,讲公德,不害人,是个有良心的好人。

    她从来不说,他对她有多狠毒,他是个魔鬼。

    她把伤痕藏起来,只对我微笑。

    我能记起的最早一次,是读小学二年级。有天晚上,爸爸没有回家吃饭。那时没有电话,寻呼机没人回。妈妈很担心,八.九点的时候,她出去找他。◇思◇兔◇在◇线◇阅◇读◇

    我和夏青在家看电视,我记得那个电视剧叫《汉宫飞燕》。一个古代的美女踩在碗上跳舞,她身轻如燕,长袖飞舞,地上的瓷碗纹丝不动。

    我和夏青看呆了。

    突然,楼道里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什么庞然大物在楼梯间里横冲直撞。

    夏青很兴奋地从小板凳上跳起来,拍着手叫,有台风!

    我说,不是台风,笨蛋!

    我们竖着耳朵,听到了男人的咒骂声和女人的嘶喊声,凄惨无比。哭叫由远及近,像鬼怪奔袭而来,敲打门窗,两道人影撞在窗棱上,灰尘扑簌簌下坠。

    我和夏青同时闭上了嘴,惊恐地盯着大门。

    那道门摇摇欲坠,突然被一脚踢开,夏青尖叫起来。

    她的尖叫声被另一个女人的尖叫声淹没。

    我不认识他们!

    两个陌生人闯进家里,叫李康仁的那个陌生男人是一头野兽,他拖着一只脚,是个女人,倒在地上,衣衫被一路的拖拽折磨得肮脏皱乱,像缸里被人踩了几千脚的咸菜。

    她披头散发,手上挂着泥土,垃圾,煤灰,被一路拖进屋。她双脚乱蹬,又哭又喊,李康仁甩开她的脚,抓起一把木凳子砸她身上,凳子打断了一条腿。

    女人要爬起来,他一耳光甩在她脸上,一耳光接一耳光,像铁匠在打铁。被打的铁上下通红,毫无还手之力。她的脑袋像只固定在脖子上皮球,打得转来转去。

    他吼叫,老子打死你个婊.子养的,我在朋友家吃饭,你找去干什么?叫你不给老子面子!

    他吼着骂着,抓住她污糟的头发,提起她脑袋往墙上撞。

    哐!哐!哐!响声悚然,头骨砸在墙上,要把砖头砌成的墙壁撞碎,撞倒。

    不要打啦!我看见自己像只瘦小的猴子,围着高大的父亲直跳,拼命地叫,不要打妈妈!别打啦,爸爸你别打啦!

    父亲的影子拉成一个巨大的扭曲的黑色阴影,覆盖在地板上,墙壁上,窗户玻璃上,天花板上。黑影充满了那个狭小的破败的房间。

    隔壁马奶奶循声而来,叫,李康仁呀,不能再打啦,再打你姑娘要没得命啦。

    邻居纷纷来拉劝,我和夏青站在墙角,惊魂未定,不敢靠近。

    隔着大人们晃动的身影,我看见妈妈坐在小板凳上,哭得身子弓成一只虾米。

    她没被打死,她还活着。

    李康仁,我不跟你过了。她哭道,我不跟你过了。

    邻居们都劝,就这么点小事,不至于。我昨天跟老王吵架,还抄刀要砍人呢。过日子哪个没有磕磕碰碰?

    李康仁多好的人,我看他是个好人,一时糊涂,让他给你陪个罪道个歉。

    你是不是惹他了?你下次注意点儿嘛。

    别家也都打,谁家不打老婆啊?不打老婆,这苦日子可怎么过。

    你不冲大人看,冲伢儿看,你屋里的李桥生得多标致啊。这么小你要他没了妈?

    她突然朝我看过来,眼神穿过不知道谁的衣角,她的眼睛红红的,充满血丝,像一只兔子。我惊恐地看着她。她说,我把李桥带起走。

    想都别想!李康仁怒吼,我李家的儿子让你带走?发梦!

    她眼里泪水滚滚,拨开众人,冲出门去。

    妈妈带我!妈妈!我看到那个小男孩恐惧地大哭,跑到门边,被李康仁抓住手臂,甩到凳子上,像甩一个小沙包。

    他从凳子上跳下来,撕心裂肺地哭叫,冲出门去。

    夏青跟着他踉踉跄跄跑。楼道里黑黢黢,没有光,像一口通往地狱的井。

    他很怕,怕黑,怕鬼,怕再也见不到妈妈。他张着嘴巴嚎哭,夏青拉着他的手,摸摸索索下楼梯。

    夏青一边走,嘴巴里一边发出呜呜的像风的声音。

    他们跑到江堤上。世界黑暗一片,是黑色的海洋。江风呼啸,鬼哭狼嚎,他哭得更大声了。他在大堤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哭嚎,妈妈!你回来妈妈!

    江堤外,浪涛拍案;风声淹没了他,黑暗将两个小人吞没。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走去黑暗的尽头。

    突然,男孩看见妈妈的影子站在前面,像在等他,又像要被无边的黑暗吸走。他飞奔过去,她蹲下来,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他说,妈妈你不走,不要甩掉我。

    她说,李桥,我不走。我永远不可能不管你。

    ……

    后来,我想,如果我能长大得更快一点就好了,就能保护她了。

    既然不能,那我很后悔。那天我为什么要追出去,为什么不让她走?她要走了就好了,就不会在这个家里痛苦地又熬了三年之后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