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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都市 > 再见李桥 > 第三章(3)

    夏青

    我们只是时间的载体。时间是单向的河流,从我们身上流过。时间从山石上流过,山石化为齑粉。时间从书架上流过,书页泛黄。时间从筒子楼流过,筒子楼拆败坍塌。时间从长江上流过,江水绿了又黄,防坡堤吞了又吐。时间从李桥身上流过,他从小男孩变成了大男孩。时间从我身上流过,我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

    在特殊学校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我不喜欢秦老师。我害怕他的三角形的眼睛。他看着苗苗和可可她们的时候,三角形的每条边和每个角都散发着让人恐惧的光,好像有阴影藏在三角形后面。我总是离他很远。我还是更喜欢徐老师。徐老师告诉我怎么用卫生巾,给我买胸衣。她说每年都要买,因为少女的胸部会长大。

    我跟可可一起游泳,可可眯着眼睛笑,把手伸进我的泳衣,抓我的胸。我尖叫,打开她的手。

    她一下子吓得蹲到地上,抱着脑袋哭起来说,我错了我错了。

    我不喜欢和任何人身体接触,但是可可是智障,她不懂。

    我说,你不能抓任何人的胸部。

    可可说,青青,我喜欢你。

    我说,喜欢也不行。

    可可说,秦老师说可以。秦老师也抓我的奶,他还抓我的小花。给我上课。

    我说,小花是什么。

    可可指了我一下。

    秦老师不仅给可可“上课”,还给苗苗、兰兰、玲玲“上课”。

    我跟徐老师说,秦老师给她们上脱衣服的课,还把他的大蜜蜂塞进她们的小花里。

    徐老师说,什么小花,什么蜜蜂?

    我说,蜜蜂我不知道,小花是这里。

    徐老师吓得钢笔都摔坏了。

    后来,警察来了,再后来,她们的爸爸妈妈睡在校门口又哭又滚。

    徐老师说,夏青,老师很喜欢你,但你不能在这里上学了。

    我说,为什么?

    徐老师手里抓着钢笔,她好像想说什么,但不肯说出口。她似乎很想摸我的头,可她知道我讨厌身体接触,所以她没摸。她坐立不安,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在她的皮囊里乱撞,快把她撞得变形了。

    我有些惊惧地看着她,我怕她会爆炸。

    但她最终安定下来,冲我微笑,说,因为你太聪明,我已经教不了你了。

    她说,你去二中上学好不好?我认得那里的老师,我跟她们说了你的情况。夏青,你好好读书,你比很多人都聪明,知道吗,你是乖包。

    突然,一切都变了。

    警察先把秦老师带走,又带回来,再把可可苗苗她们四个带走,又带回来;然后又把秦老师带走了。最后,他们五个都不见了。还有我的爷爷。警察抓走秦老师的时候,秦老师的父母和兄弟也在,他们说我撒谎,要打我。

    爷爷以一对三,冲他们大骂。

    爷爷说,你们全家都烂穿良心了,别人当老师,你们当畜生,强.奸学生,你家祖坟要遭雷劈。

    秦老头说,你孙丫头就是个智.障,你晓得个鬼,你们血口喷人,冤枉我儿子!你们先人没做好事,遭报应了生出个脑残。

    我爷爷说,放你祖宗十八代的先人屁!老子的孙丫头脑筋正常得很,比你个龟儿子聪明。

    他说完这句,就倒在地上不动了。

    爷爷死了。

    我努力回想,我和爷爷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每天都见到爷爷。我们一定说过好多好多话。可是我想不起来。我的记忆力很好,但没上学前,我总是听不见人说话。他说的好多话,只有声音,没有字句。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爷爷,你在说什么呢?

    你说,爷爷为起你,要活一百四十岁。爷爷要活成老妖怪,看得青青都成老太婆了。

    我还不是老太婆,爷爷也只有五十八岁。要变成老太婆,我还要再活六十年。爷爷看不到我活成老太婆了。

    他被时间吃掉了。

    他睡在灵堂上一动不动,胸口放着一颗鸡蛋。

    我又看到了我妈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夏立平那个该死的,自己爷死了都不回来。他就不是个人呐。

    她又掐我了,说,哪个要警察来找我的?是不是你?要你不是个憨包,你爸爸也不会嫌弃我,一跑出去就没得影子了。我好不容易过上几天舒服日子,你又要来害我,我前世欠你的冤债了!

    陪她一起来的男人张洪源冲我笑,他搂着她,说,曼丽啊,没事,把青青接回去。我们家大,有位置给她。

    我不喜欢张洪源。

    他跟秦老师一样,眼睛是三角形。

    他的家很大,像一个城堡。有很多不知道用来放什么的房间。未知的空间让我恐惧。我也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我一点都不喜欢。房间里有大片的空白,仅靠我的感官无法将它填满。

    一到夜里,我的感官在与黑暗交接之处,瑟瑟发抖,吓得我所有的触角都收回来缩进被子里。

    我再不把风铃挂起来了,我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敲它,它发出叮的可怜声音。跟风比起来,我是个蹩脚的创作者。果然,只有自由的音乐才动听。我想回去小时候。

    我讨厌这里的夜,楼下总有人吵架。

    张洪源你这个花花肠子臭烂胚,这个月我抓到你几次了?你裤腰带是面粉做的一扯就散?

    老子又没跟你结婚,看不惯卷铺盖滚,给你脸不要脸!

    我不尖叫了,我用手指把墙上的涂料抠下来,抠成圆形,弧形,正十二边形。

    我不喜欢新学校。

    妈妈说,夏青你给我听好,二中已经很好了。你张叔叔花了钱给你弄进来的,要是你在这个学校还不听话,你以后就不读书了,听见没有。

    学校的老师很奇怪,他们一见我就想摸我的头,我立刻后退躲开。

    老师对同学说,青青有自闭症,大家要跟她友好相处,包容关爱她,不要歧视她。她和我们正常人差不多的。

    但同学们很可怕,学校也可怕。

    学校有种奇怪的铃声,铃声一响,同学们就间歇性地安静,间歇性地吵,闹,叫。像是有一千只鸡鸭鹅在撕扯,让我很紧张,忍不住尖叫。

    同学不喜欢我,他们学我走路的姿势,拿笔的动作,看人的眼神,他们让我很害怕。

    学校一点都不好,我也不想回家。

    张洪源的眼睛越来越可怕,他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

    到了夏天,他的眼睛在我身上画画。我觉得我是烧烤架上的烤鸡腿,他的眼睛是沾了孜然和辣酱的毛刷。有一天吃饭前,我去整理妈妈摆放过的碗筷。她的碗筷总是随意放着,我把筷子并齐,和桌沿成九十度直角,露出来约五公分。

    张洪源走过来,说,青青做事真细致,这么小就这么贤惠了。

    他握住我的手臂,我一下打碎了饭碗。

    妈妈说我毛手毛脚,把我骂了一通。

    我确定,他的手的触?感跟刷子一样,粗糙,刺痛。从那之后,我总做噩梦,梦见自己变成他手里的一只烤鸡腿。

    李桥来小区找我。他带我去吃烧烤,我忽然很生气,说,我不吃烤鸡腿。

    他说,鸡腿都不吃,你真是个憨包。不吃我吃,三块钱一个你晓得吧?

    我说,张洪源要吃鸡腿。

    他把我盘子里的鸡腿拿过去,说,谁?屁,老子的鸡腿凭什么给他吃?说着就把鸡腿咬了一大口。

    我吃了五根韭菜,和一块豆腐。

    他把一整根鸡腿吃完了,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半支,忽然问,张洪源是谁?你男朋友?

    我说,我妈妈的男朋友。

    他眉毛挑了一下,说,你妈妈还没结婚呐?

    我说,没有。

    他说哦。

    他把烟头甩地上踩了几脚,继续吃烧烤,说,你妈妈跟他在一起蛮久了?

    我说,不知道。

    他说,那你搬过去多久?

    我说,一年半。

    他说,你爷爷怎么回事?

    我不说话了。我的心很疼。

    他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我说,长江把他带走了。

    他说,啊?他也……跳江了。

    我想起爷爷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的样子,我不知道究竟是别人把他推进江里的,还是他自己掉进江里的。不论如何,江水迅速吞没了他。

    李桥说,打住。别想了,我看你又要难受了。

    我说,好吧。不想。

    他又说,你在正常学校上不好学的,看,被退学了吧。你妈妈脑壳怎么想的?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你该上特殊学校。

    我说,本来在上。有个老师出问题了。

    他说,出什么问题?

    我想了想,说,他给可可苗苗兰兰和玲玲上课。

    他有些奇怪,说,啊?他不是老师吗?他没有教师资格证?

    我说,他上课的时候,把他的蜜蜂塞到她们的小花里。

    他更奇怪了,什么小花蜜蜂苍蝇蝴蝶?

    小花就是。我揪着手指,低头看了一下我的双腿。

    李桥愣了一下,突然,他眼睛睁得老大,眉毛飞得老高,张着嘴巴好久没闭上。

    终于,他回过神了,靠在椅子里,说,都是些先人。

    他把T恤袖子卷到肩上,一脚踩在椅子上晃荡,嘴里咬着根牙签,抬头想了好一会儿,说,你刚说的鸡腿是什么鸡腿?

    有天晚上,张洪源回家,刚下车,黑暗中突然杀出来一辆摩托车,把他给撞翻了。

    张洪源倒在地上大骂,老子操你……话没说完,发动机声轰隆隆,震颤着深夜的空气,摩托车折返,加速冲来,把他两条腿碾断了。

    张洪源鬼哭狼嚎,喊声像一团炸药,炸掉了巷子。

    妈妈又开始捏我,拧我,掐我了。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个烂.货。我是跟你住不到一起了。

    我搬去了特殊学校老师家属开办的寄托所,在特殊学校附近的一栋自建楼房里,楼上楼下六个房间,每个房间两个上下铺,能住四个人。二十来个和我一样的托管物被寄放在这儿。家长定期向老师家属支付寄托管理费用。

    托管物们总是跑上跑下,拖鞋踢踏,筷子敲打饭碗,椅子在地板上刮。她们鞋子从不放上鞋架,饭盒总不摆放整齐,卫生纸扯掉在地上,水龙头开关滴滴答答。

    我偷偷把鞋子饭盒摆好,卫生纸卷上,水龙头关严实。到了晚上,我就安宁了。我睡在上铺,我在天花板上贴了挂钩,把我的风铃挂在上面。

    李桥来找我,问,你在这里住得怎么样?

    我看着他的手指,说,还好。

    他笑起来,说,好个鬼。

    我不说话。

    李桥又说,你的妈妈也是个神仙,把你甩到这里来。有没有人欺负你?

    我说,没有。他们都比我憨。

    他笑起来,说,你晓得你憨呐?

    我就不说话。

    他说,没有就好。哪个要是欺负你,跟我讲。我不把他脑壳打开花。

    我说,我妈妈来找我,她要带我回家。

    李桥说,回哪个家?张洪源那个别墅?

    我说,嗯。

    李桥说:她放屁。我看他是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