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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都市 > 再见李桥 > 第三章(4)

    秦之扬

    从公墓折返,我想起夏青曾说的奇形怪状的墓碑。她说我适合菱形的墓碑。如今回想,让她说准了。菱形,好像很规矩,又没那么规矩;好像很特别,又不够特别。勉强足够自我安慰,仅此而已了。

    下山后,我去了趟槐荫广场,修以前的旧手机。高三时我用的诺基亚,里头有照片没拷出来,虽然只有一张。师傅说手机太老,得先找适配的充电线充电,等它开机。我说先出去转转,等会儿过来拿。

    江城这几年发展很快,读书那会儿,槐荫广场只是小商小贩摆摊的集市,卖些义乌小商品,如今已发展成集娱乐、美食、休闲、购物于一体的中心商圈。一楼沿街铺面是小米、OPPO、华为的旗舰店,大白天也灯光璀璨;往里是各类时装店,优衣库巨大的白色招牌竖贯三层楼,其余还有诸如瑜伽、街舞之类的私教班藏隐其中。

    郑警官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坐在路边的花坛上,无所事事数着来往车辆。他说刚好在附近,车掉个头就过来。

    警车停在路边,我对车里的人说,我手机在修,要等会儿。

    他说没事儿,找你聊会儿天。他下了车,也坐到花坛上。

    我说,清明都不放假啊?

    他笑起来,我们这行有放假的时候?又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说,后天中午。

    他说,这下不到过年不回来了吧?

    我说,工作忙。

    他捡了花坛里一段小树枝,折着玩儿,眼睛盯着路边来往的行人。

    我说,李桥爸爸的尸体在哪里找到的?

    他扭头看我,刑警的眼睛果然比一般人明亮许多。

    我说,不能透露就算了。

    他说,之江市。去年修跨江大桥,从江底的泥巴里头挖出来的。只剩骨头了。法医说死了近十年。DNA对比,是我们这儿的李康仁。照这么推算,2009年6月7号李康仁失踪的时候,就是死了。

    我说,淹死的?

    咔擦。郑警官又折断一小截干树枝,他说,只剩骨架。骨头上看不出伤痕。不过,按照十年前在船上采集的痕迹,还有证言,被人推下水的可能性最大。哎,要是找到李桥,什么都好说。这小子,藏得太深了。

    我心里突然很沉,在郑警官心里,李桥的失踪一定和他爸爸的死有关。

    我说,你怀疑他?

    他看着我,说,杀人要有动机。至少,李康仁的其他社会关系里没有谁有杀人动机。除了李桥。再说,李桥跑了。自然嫌疑最大。

    我说,你们一直没找到他?

    郑警官叹气,以前刑侦没现在发达,一堆无头案没人处理。我猜他换了身份。他本来就未成年,公安系统里没他的指纹记录。太难了。他说着,突然转头看我,眼神如炬,他联系过你吗?

    我吓了一跳,说,没有!

    郑警官仍然盯着我,我额头冒汗,觉得自己像撒谎一样,声音在抖,真的没有。

    他把眼神移开。

    我想,他来见我,跟我坐在花坛上聊天,估计只是为了这一个问题。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我,他突然又说,我怀疑他跟夏青有联系。

    夏青在江城精神疗养院。

    我说,你找到证据了?

    郑警官摇头,说,但她的确有所隐瞒。护士见过她一个人跑去院墙附近跟什么人见面,还听见她房间里有奇怪的动静。她也藏得很好。对了,170504,这个数字有什么含义吗?

    我完全不知道。

    郑警官说,要不,你去问问她。或许她会告诉你李桥在哪儿。

    我心生抵触,警惕起来,说,我跟她不熟。

    郑警官笑了下,说,你们四个的关系挺奇特的。我办案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秦之扬,我好奇你把他们当什么。

    我张了下口,脑子转了一圈,找不到合适的词。

    朋友?不是。我和他们早就不联系了。

    知己?我们彼此知之甚少。

    战友?矫情。我们不曾一起对抗过什么,没有深厚的革命情谊,还差点一拍两散。

    同路人?不错,我们一同走过一段路。

    我说,同路人吧。

    郑警官望着天空想了一会儿,说,同路人。打着准备一起离开的幌子,像临终互相关怀。特别。

    我说,是蛮特别。

    我至今还记得有他们陪伴的那个夏天,一次次偷跑出去,只为聚在一起,漫无目的。

    他手里的树枝折到最后一截了,他再次看我,说,这种关系,会让你为他隐瞒吗?

    绕来绕去,原来他想问这个。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需要为他们隐瞒的事。

    他说,是吗?夏青呢,她会不会为他隐瞒?

    我生硬地说,我说了,没那么熟。再说了,夏青和正常人不一样。你也知道。

    郑警官把手中最后一小截树枝扔掉,地上一片散落的短枝。风一吹,刮散四处。再也看不出它们原来是一根树枝上的。

    我们四个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这种关系会让我为他们隐瞒吗?我想了一晚上,如果是当年,我会。

    那一年,我们在江边第一次见面后,我就确定我想经常见到他们。我也确定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我们很快约好了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后的第四天,在栖鹭山公园。

    那时候,栖鹭山绿树成荫,西府海棠开满山坡。

    我们沿着石阶往山上走,我看见满山的青松针、绿白杨,粉白海棠,春风吹来,觉得很美,我就说,你们听过特殊学校一个姓秦的老师吗?他害了四个残障女学生。

    李桥没说话,夏青也没说话。

    吴润其说,听说过,太吓人了。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无所谓,说,那个老师是我的爸爸。

    吴润其嘴巴一下子张得好大,又赶紧闭上,我听到她闭嘴时牙齿打架的声音了。她看着我,表情扭曲,好像不知道该用哪种表情看待我。

    可我很轻松,我终于可以把这些话对人讲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可下一秒我吓了一跳。

    夏青说,我以前在特殊学校上学。

    我停在原地,羞耻像虫子从地里冒出来,钻进鞋子,啃噬我的脚心。我害怕她会是受害者。阳光照得我头晕,我想向后倒,从长长的石阶上滚下去,像一颗西瓜一样摔烂。

    李桥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说,她不是受害者,是她举报的。所以她被学校赶走了,她爷爷心梗死了。

    我立刻说,我爷爷后来也死了。

    夏青没有表情,对这些事毫不关心的样子,她盯着树上的花,心无旁骛。

    大家继续往上走,沉默了一会儿。山上有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叫。李桥从他松垮的裤兜里掏了盒烟出来,递给我,我摇摇头。他自己点了烟,半笑着说,我每天都想杀了我爸爸。把他活活打死最好。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这句话奇怪,这句话好像很合适,很正常。我甚至羡慕他说这句话时的洒脱和不屑一顾。

    吴润其说,我也好讨厌我爸爸,还有我妈妈。都讨厌。

    我很羞愧,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讨厌秦正宇,但我心里阴暗的角落,还藏着对爸爸的爱。我讨厌妈妈,却又藏着对张秋苇老师的遵从和敬畏。

    我说,我讨厌这个世界。

    那时,我们快爬到山顶了,太阳很高,我们的脚在鞋子里发热,胸膛在衣服底下冒汗。

    夏青微微喘着气,说,我讨厌人,但我喜欢风,树,还有麻雀。

    她总是在一瞬间把话题莫名其妙地扭走,可我们毫无察觉。吴润其立刻说,我喜欢翠鸟,我在爷爷家的池塘边见过,特别好看!

    我也说,我喜欢青草,还有松树和松塔。我特别喜欢松塔。

    我刚说完,夏青一下从石阶蹦到山坡上,捡了一颗松塔。她拿着松塔,不看我,很不安的样子,很快扔给李桥。李桥把松塔递给我,说,我喜欢长江。

    我捧着松塔,真诚地说,我也喜欢长江。

    吴润其兴奋了,说,我也是!我家能看见长江,看到渡轮和货船,还能听到船笛!

    夏青说,笃——笃笃——笃——

    她学的声音船笛一模一样。吴润其弯下腰大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李桥也笑了。夏青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笑。她面无表情,仿佛觉得我们是傻子。

    我们走到山顶,春天的长江在大地上铺开,岸边的沙洲长满青草,是绿色的地毯。李桥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摁进垃圾桶上的沙盘里,又拧开矿泉水瓶往里头倒了点水。他把剩下的水喝完,瓶子丢进垃圾桶里发出当当的响声。

    他说,看来我们都喜欢长江。那我们跳江怎么样?

    我有种冲动,说,可以,现在春天,水很清。

    吴润其忧心道,我们会不会被鱼吃掉?

    夏青很开心,说,被鱼吃掉很好。

    吴润其说,要是被螺旋桨绞烂了呢?

    夏青说,那不好。哦,水会把我们冲散,到不同的地方。

    我说,要不要用煤气?很安静就走了。

    李桥说,去谁家?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叹气,说,换个方法吧。

    吴润其说,那我们坐在江边割腕,看着血随水漂走。

    我说,要是被人看见了呢?

    她说,那去撞车吧。

    李桥说,别祸害人家司机了。

    我说,跳楼?

    夏青赞同,我们可以一起飞!

    吴润其有点为难,说,我想死得好看点。

    李桥说,那你刚才还想撞车?

    吴润其说,我看电视里女主角都被车撞嘛。

    我们坐在山顶上讨论了很久,没有就死法达成一致。

    或许,我们本就不想一致。

    突然,夏青抬起头,眼睛里亮光闪闪,她说,上吊吧,我们四个挂在树上,像一串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