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岩在207。
方亚楠冲过去敲了几下门没听到反应，意识到江岩可能根本没力气自己开门，转身想去找看门大爷。
他们只是借助了厂里的员工宿舍，江岩如果不舒服，别说找服务员开门了，连前台电话都没有。
谁能想到一晚上而已会出这样的事！
刚转身，就听到门咔哒一声，江岩脸色惨白，看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靠着门框缓缓坐下。
“你怎么了？”方亚楠一把扶住他，“肚子疼？”
江岩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睛都快翻白了。
“啧！”这肯定不是这儿的医务室能解决的！必须去医院！方亚楠让他靠着门坐着，转身去拍小杨的门。
“谁啊……”小杨语气很不客气，起床气不小，他揉着眼睛打开门，抬头立刻清醒了，“亚楠？怎么了？”
“江岩不舒服，可能要去医院。”方亚楠笃定道，“最近的就是大松村吧？”
“啊？”小杨不再多问，扒开她往江岩房间跑去，刚跑到就停住了，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回事这。”
“别管了，先找人把他送医院啊，你叫一下司机师傅吧。”
“哦哦好……”小杨跑了两步，忽然转身，紧皱眉头，“完了，师傅喝酒了。”
“啥？！”方亚楠咆哮，“这是工作期间吧！师傅怎么能喝酒？！”
“小地方没那么讲究，我阻止了的……都是接待方拼命劝……”大秘书男的在她面前心虚。
“你也喝了？”方亚楠冷冷的。
“我……我替领导喝的。”
总不能让大领导开车送江岩吧！人家都当爷爷的人了！
方亚楠左思右想，又问：“韩沁光呢，他喝了没？”
“不知道，我们不是一桌……”小杨说着，思索了一下，为难道，“但招待方是全都敬了一圈的。”
“干！”方亚楠口吐芬芳，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江岩，“所以他也喝了？！你们喝的啥！？鹤顶红？！”
“是这儿特色的酒，啥蘑菇酿的……”小杨辩解，“可我们喝了都没事啊。”
“哎。”方亚楠握了握拳，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可还是没把握，只能咬牙，又问，“韩沁光哪个房间？”
“他可能喝了的。”
“他一般活动没结束就会成稿，应该不会喝，现在甚至可能在码字！”
“这样啊？”小杨立刻转身，“我去找他！你看着江岩。”
说罢蹬蹬蹬跑到走廊尽头，敲开了那边的门，方亚楠双手扶着江岩的手臂，一会儿就感觉了湿润，不知道是他的汗还是自己的汗。
她眼巴巴的看着，欣喜的看到小杨在韩沁光门口说了两句就跑开了，紧接着韩沁光穿着外套跑了过来。
救星！他身上有圣光！
韩沁光跑到她面前，看了眼江岩，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走，我陪你们去医院。”
方亚楠：“你没喝酒？”
“喝了。”
方亚楠怒了：“那你来干嘛！”
“我陪你啊，你不是会开吗？”韩沁光拉起自己的大衣拉链，“小杨要领队，肯定不能跟着去。”
方亚楠无话可说，这时候再去挨个打听能开的人显然是在草菅人命，她脑中冒出早上看到的盘山公路，紧张和兴奋融合在一起，最后只剩下发硬的头皮：“……那我开。”
手腕上忽然一凉，江岩的手搭了她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又缓缓放下。
很快小杨就跑了过来，递给她一个车钥匙：“赶紧的！知道哪辆车吧？”
“知道！就在大巴旁边！”方亚楠起身，“我先去发动，你们把他抬过来。”
小杨和韩沁光一边一个扶起江岩：“要不要再叫个人陪着？”
“别了，我担不起！”方亚楠留下这句话，进江岩房间拿起他的百宝袋和外套，又胡乱搜罗了一点看似有用的东西，冲向停车场。
方亚楠不是第一次接触陌生的车。
自驾游多了，基本在租车和熟悉其他车的事上也算熟门熟路，她趁着小杨他们把江岩挪过来的过程快速熟悉了一下车，发动了起来，忽然见有人拍窗户，却是这辆车的司机师傅，他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焦急。
方亚楠心里咯噔一声，按下车窗：“怎么了？”
“十四道拐！回程逢三一急弯，中间的时候慢一点，有一条路往下的，是别人自己修的路，那个不能走，进别人家的！”
意识到司机在叮嘱自己，方亚楠连连点头，默念了一遍，又问：“还有吗？”
“朝着月亮走，”师傅想得也很艰难，“信号不好的时候，跟着月亮走，多打大灯，有几个地方出车祸，豁口还没修好，千万别急，啊，千万别急！”
方亚楠欲哭无泪，来的路上她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只能点头：“好。”
“还有！”司机师傅见小杨他们把江岩搬上车，加快了语速，“这时候路上起霜，小心打滑，停坡一定拉手刹！”
“行！还有吗？”
“哎！”司机师傅一脸千言万语无处说的样子，最后只道，“对不住啊，都怪我喝了酒，千万，千万小心！”
“好，没事。”方亚楠听到关门声，一转头发现江岩竟然坐在旁边，吓了一跳，“什么情况？！怎么让他坐这？”
韩沁光从后面探身帮他系上安全带，然后手动拉平了座位，让江岩躺下：“后面躺不好的，这样反而舒服点，我也方便照顾……快开！”
“哦哦。”方亚楠闻言一踩油门，车呜一声冲进夜色。
银月如盘，山川如影。
方亚楠白天虽然肖想过开一下这样的山路，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而她却一点也没有梦想成真的快感，反而满心痛苦。
这山路，是没有路灯的。
只有沿着峭壁的挡板上，一个又一个反光片反射着她的车灯，隐约的显示出这条路的存在。
最可怕的是，虽然月亮很亮，可是在弯曲的山路中，大多数时间路都被山影所覆盖，一片漆黑。
她要是有夜盲症……明年今天就是江岩的忌日了。
再加上韩沁光不停的叫着江岩，嘘寒问暖，逼着他保持清醒，更让这一路仿佛生死时速一样。
她不断默念着司机师傅的叮嘱，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过弯，又在确定是直线的时候，小心翼翼踩下油门，每一次加速和减速过弯都让她手心发汗，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绷紧了，有些时候感觉四肢连带五脏都在颤抖，好几次差点感受不到自己踩油门的脚。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又搭上了她的肩膀，江岩的声音虚弱的传来：“别紧张……我没事……”
“哦。”方亚楠无意识的应道。
“你好，厉害啊，亚楠。”江岩的语气里竟然带着笑意，“铁，山岗，车神……哈。”
“还能笑就行。”韩沁光很是欣慰。
“我觉得我真的在运一块豆腐啊！”方亚楠笑得跟哭似的。
她紧紧盯着前方，感觉自己几乎进入了入定的状态，一旁江岩和韩沁光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水传来。她猛地眨眨眼，心里一慌。
糟了！她困了！
可这才开了不到一半！
她完全忘了自己是为什么睡过了晚餐，明明她才是这整个团最累的人！可是现在她竟然凌晨三点把着方向盘在十二道拐狂飙！还要飙一个钟头！
完了完了，托大了。
方亚楠不敢说，说了也没用，徒增惶恐。此时自己是唯一选择，韩沁光的酒气是那么明显，她不可能要求他赌上驾照或职业生涯来开这条要命的路！
“韩沁光！”她猛地叫。
“在！”
“水！”
“给！”一个瓶口凑过来，方亚楠一把夺过，眼睛盯着前面咕咚咕咚喝了好大一口，递回去。
冰凉的水刺激了一下她的神经，她勉强打起精神，又喝了一次水，可随着凉水刺激的效用越来越小，她开始拼命眨眼，甚至不得不开始偷偷掐自己的大腿，但在这沉寂的路上开车，一旦有了困意，只会越来越汹涌。
……
“奶奶！”
一个少年的笑声蓦地冲入脑海。
方亚楠悚然一惊，脑中轰鸣如核爆，霎时全身冰凉！
我穿越了？不！不对！我还没把江岩送到！难道我开着车睡着了？！不行！不可能！不，不是不可能，是不可以！醒来！醒来！醒来！
她猛地睁开眼，像是从泳池中出来一样，周围的一切忽然清晰起来，她眼前还是那条漆黑的路，她双手还握着方向盘，她耳边是韩沁光的叫声：“亚楠！醒醒！”
“我，我在！”方亚楠庆幸的同时又羞愧难当，“对不起对不起，我，咳。”她自己都吓得沙哑了，竟然真的在开车的途中睡了过去。
“你行不行？不行不要强撑！停车我来！”
“我可以的我可以的！我完全清醒了！我自己都快吓死了！”方亚楠探手拍拍一旁的江岩，几乎要哭出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很好你放心我一定把你送到！”
“嗯……”江岩低低应了一声，转而又道，“对不起……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这事又不是你故意的。”
“亚楠，”江岩深深的吸了口气，显然痛苦依旧，“你，还，嘶……没吃晚饭吧。”
方亚楠的眼睛忽然模糊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又清晰了，强笑道：“是啊，饿死了。”
“包里，有……”他忽然皱紧眉蜷缩了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韩沁光，你脚边的袋子里有吃的，随便掰点塞给我！”
韩沁光还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闻言立刻动作起来，利落的一点不像喝过酒，他一边翻找一边报：“牛肉，巧克力蛋糕，芝士饼干，山楂条……要什么？”
“巧克力！”
韩沁光二话不说，探手往方亚楠嘴里塞了一块。方亚楠一边嚼一边道：“还有，他包里有个清凉喷雾，很给劲的，给我喷点。”
“那个……有用？”江岩又作死插话，“你不是，说……”
“不是说没用，是没到用的时候！”方亚楠说着，韩沁光已经拧开崭新的喷雾给她照脖子喷了一嘴，沁凉感瞬间侵入了她的肌肤，顺着脖子一路往上，方亚楠爽的叹息一声，精神一震，“过会再给我喷。”
“你说就行。”韩沁光又给她塞了一口巧克力蛋糕，又问，“还要什么？”
“白虎膏吧，抹太阳穴……别碰到我眼睛啊！”
“废话！你以为你跟谁说话呢？！”韩沁光怒喝，“没大没小的。”
“嘿嘿！”
方亚楠困意全消，心有余悸的感觉却萦绕不散，她瞥了一眼江岩满脸的汗强忍着不呻吟出声的样子，咬牙继续全神贯注于山路。
“我……”江岩忽然道，他的声音更沙哑了，“我能不能……”
“能，说！”韩沁光二话不说凑到他嘴边，“要什么？”
“录像……说个遗嘱？”
……
要不是韩沁光后退的动作大到惊到方亚楠，她差点就一个急刹了！
“你在说什么！不就是肚子疼吗！”韩沁光怒喝。
方亚楠也想骂人，但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二十年后“死鬼”江岩的遗嘱的最大获益人，一阵心虚，错过了骂他的最佳气氛。
“我，我很，冷静，就是觉得，该……”
“你是觉得我会把你带到沟里咯？”方亚楠冷声道。
“不是……我得，考虑，公司……员工……”江岩皱了皱脸，等痛过这一波，继续道，“股权……”
所以老板才是最大的社畜，死了都要考虑这些事。
她终于知道李小琪醉酒了说“怕回去碰不到这么好的老板”是什么感觉了。
她家总编于文死前肯定只会想着怎么挂她选题。
“放心！你今天不会死的！”方亚楠忽然又轻松了，江岩提遗嘱让她想起了她可是江岩的“遗孀”，现在远不到他死的时候。
“我们要，客观，看待，这个事……”江岩竟然还想说服她。
“那等回去好好做个深度体检吧，”方亚楠冷不丁道。
“体……检？”
“嗯，”被自己的机智折服的方亚楠竟然笑了起来，乐呵呵道，“如果我把你平安送到，答应我回去做一个深度体检怎么样？”
“额……”
“当然，没送到就没这回事了。”她还有雅兴耸肩。
“方亚楠！开你的车，别说话了！”韩沁光怒吼。
等到山间的天隐隐泛光的时候，方亚楠终于一个刹车停在了大松村医院的门口，小杨应该早就知会过他们了，很快医生护士就涌了出来，用担架床将江岩一路送进急救室。
韩沁光跟过去了，方亚楠却僵在驾驶座动弹不得。
此时她才真切的感受到全身的酸痛是那么真实，这是攀岩的后遗症，本来这时候她也应该是一个连蹲坑都做不到的残废，可是却硬生生凭着一腔正气开了那么久的山路。
她拉平驾驶座，躺在那长长的呼了口气，转头看向医院，第一眼却看到同样拉平了的，却已经空空如也的副驾驶座。
车枕的位置，濡湿一片。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江岩和自己面对面躺着，缓缓展开笑容。
……老方就是从这个角度看着江岩醒来的吧，看了多少年？
想想也不赖。
如果老江不是那么早死的话。
方亚楠被自己的想法羞耻的笑了出来，又是一声轻叹。
如果这一次，自己真的选择了另一条路，未来的某一天，她回想如今，会不会对老方，有一丢丢的羡慕呢？
答案恐怕连老方都不知道吧。
方亚楠随手扯过江岩落在车里的大衣，盖在身上，闭眼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