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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二

    当人们听到“严内侍”“宫里”、“邱阳知府”这些词后,畏惧地退开了很远。

    于是,那位被称作“严内侍”的,面白无须者,一下子就找到了人群中唯一一个没有退避,自自在在正面对着他的人。

    此人背锈剑,提破壶,双目湛湛,却胡须及腰,长袍褴褛,一身酒气。与打探来的形象一模一样。

    严内侍问:“你就是在春来县集市上出售‘鱼仙’的人?”

    酒疯子说:“卖鱼。不卖‘鱼仙’。怎么,你们也要来买鱼?”

    严内侍上下打量他一番:“听说你以五百两黄金,贩鱼集市。有人捧百两白银,你视若无睹。有人只拿一枚铜板,你却欣然出售。不知道,你要以多少的价格,贩鱼给洒家呢?”

    “运比日月者,须得五百两黄金,一文不能少。命如草芥者,须付一枚铜板,一文不能多。”酒疯子说:“这位买鱼人,你是运比日月,还是贱如草芥?”

    严内侍笑了:“好会说话,好有意思。不错。洒家是替人买鱼。”他向天拱拱手:“当然是运比日月。你这鱼仙,如果灵验如传闻,那你就带上鱼,随我回京。五百两黄金,一分不会少你。”

    “如果这鱼仙不能显灵,一分也不会给你。”

    酒疯子道:“使得,使得,你既然要买鱼,买鱼人先验看一番鱼的肥瘦,理所应当。”

    严内侍就掐着兰花指,环顾一圈。即使畏惧官府,但事关鱼仙,四周还是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这样吧,洒家也不刁难你,都说鱼仙能为人带来好运,去除霉运。以至于能救将死,起将倾。为防你们串通,洒家随意选两个倒霉蛋,你让鱼仙为他们转转运,也好叫我们亲眼见见。”

    就让手下人去人群里转了一圈,果然找了十来个人,严内侍又亲自细问,选了两个最倒霉的。

    “喏,就是他们俩了。一个是本来家境就贫寒,被盗匪洗劫了村子,妻儿父母被杀,自己入山独免,勉强逃到春来县为大家佃客,却又生了重病。一个是青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大前年遇到蝗灾,前年遇到洪灾,今年遇到旱灾,家破人亡,行乞到此的老太婆。你让鱼仙,来为他们转运吧。”

    跟着一起来的邱阳知府定睛一看,一个是头扎麻布,满面病容,肚子高高挺起的中年男子。一个是浑浑噩噩,行将就木的老乞婆。

    二人面对这些平日里见都见不到的“大官”,被揪在一旁,吓得如鹌鹑,浑身发抖。

    众人看了,心里都想,果然是够倒霉的。尤其是这老乞婆,难为这阉人是怎么找出来的!

    酒疯子将他们一看,却问严内侍:“他们俩也行。但有一问:以什么标准来判定他们是否转运呢?如果非说要将他们人生中的一切扭转,鱼儿虽有能耐,却活不了骨骸,救不得飞灰。”

    这也有道理。就算鱼仙再神,这段时日,也没听说活了死人。

    众人都暗暗点头。

    严内侍皱着眉,想了一会:“起码,得让他们身体健康起来罢?”

    “使得。”

    “起码,得让他们自己都承认,不倒霉了罢?”

    “更使得。”酒疯子点点头:“行,那就这样。老规矩,一人一个铜板。”

    严内侍立马命病夫和乞婆掏钱。

    二人不敢违背,但身上,却实在连一枚铜板都拿不出来。

    严内侍正准备代付,却被酒疯子拦住:“现在是这二人要买鱼,钱只能他们自己出。这样罢,如果拿不出来,就以物相抵。你头上戴丧的麻布,还有你拄着当拐杖的树枝,分别各值一铜板。”

    病夫取下戴丧麻,乞婆奉上拄地杆。

    酒疯子收了麻布、树枝,就对二人说:“你们回去吧,明日,毕定解了平生怨。”

    话音刚落,就被严内侍拦住:“慢着,洒家什么时候说要等到明天?今天,现在,就要灵验。”

    言语之间,十分高傲:“这是大夏疆土,洒家是奉天旨而来,就算是鬼神也要给点面子。”

    “噢?”酒疯子笑着说:“既然如此。也行。鱼儿,你就当场,为这二人,转了这运气吧。”

    他话音刚落。

    李秀丽想,又来了!

    果然,当乞婆、病夫付出“买资”,并将畏缩、恐惧却期待的目光投向她时,她冥冥之中就敢到,自己与这二人,建立了某种联系。

    他们周身的炁源源不绝地流入她的鱼身。

    银白的鱼儿,周身的鳞片都微微发起光来。

    仿佛是应激,她的意识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

    越过人间,升过天空,甚至,离却一切有形之物,不断地朝冥冥所在而去。

    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仍在陶罐之中。

    四面是壁。狭狭窄窄,宽不过七八寸,两掌天地。

    她在陶罐宇宙之中遨游,俯瞰无穷。

    在这里,她变成了哲学意义上的太阳与月亮,是无数心灵里的中心。又是跨越时间长河而上的奇异生物。

    通过稳定的某种联系,从四面八方,前后左右,无死角的各个方向,向她飞来数不清的痛苦呓语。

    有饿死前的叹息。有贫病已极的哭声。也有横遭不幸的怨愤。

    这些声音,颠倒时间,不辨空间。甚至,有亡者,有活人。

    男女老幼的声音混杂一起,最终混成了同一声。

    万民同音,千古一心,像是同天告诉,又像与己低语:

    “他们拿走了”“拿走了”、“拿走了”

    “一点点。”有时,音调古朴拗口的占主导。

    “一部分。”有时,伴随着锄头的相击声。

    “很多。”有时,伴随着机器的隆隆声。

    “几乎是全部。”有时,这声音微弱嘶哑的,像声带都已经退化。

    这道嘈杂又统一的声音,钻入她宏伟的身躯,沿着她十二节的身体,一节一节往上爬,试图钻入她的大脑之中,摧毁她的意志,不,是让她与他们融为一体,去“拿回来”

    她本身的意志与这些声音相比,薄弱得简直像无穷宇宙中的一点微尘。

    这些声音从她尾巴的最后一节,亦或者从她头部的第一节?谁知道呢,她的头尾是相连的。

    总之,他们已经往她含着意志的,便可称为“头部”的那截,不断逼近了。

    一节、两节他们每爬一截,李秀丽就觉得自我意识轻一截,不断溃散。

    但,这些声音停止在了第十节。

    她意识拟化的这衔尾奇物,身上的其中十节,都分别被细细的、十分坚韧的力量,固定在了宇宙的某个方向,钉在了沉重而不得脱飞的诸表人间。

    轻盈所聚合的它们,无法越过这沉重的诸表,如履泥潭。

    李秀丽的自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姜熊、姜虎曾告诉过她,通天教的这支秘术唤作“鱼龙变”。

    被授术者,上可龙飞九天,下可鱼潜九渊。但此术有极大的后遗症。

    他们还来不及告诉她“后遗症”是什么,就匆匆离别。在十天前,李秀丽,毫无预期地感受到了“后遗症”。

    那是她刚刚被酒疯子抓住,困在陶罐里时。

    有数不清的痛苦呓语,突然不停地、急雨般从虚空中无穷涌来。

    她时常分不清自己是谁,恍然化身那高比日月的十二节生物,被这些声音顺“身体”,爬到接近头部的位置,而头痛异常,常常神思恍惚,极为狂躁,日夜扑腾。

    痛苦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她被这个野人“出售”给那对老夫妇。

    莫名的联系忽然在她与那对夫妇之间建立。

    她肉身的双眼,看到翁媪二人穷苦的面容,听到他们绝境里依旧的善良。

    她意识的“双眼”,却在循环往复的身体上,从无重数的痛苦呓语里,清晰地辨认出了,属于这对老夫妇的一道“声音”。

    不,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其实是炁?但又似炁非炁,是比炁更浓郁,更复杂的能量。

    当辨认出这道“声音”时,就好似有一条绳索,穿过这虚无的宇宙,将李秀丽显得卑微渺小如星尘,也逐渐轻如星尘的自我意识,系在了某一个方位。

    那属于一个极为沉重的世界,拉得她的意识不断下坠。

    于是,她意识拟化的巨大的环形生物上,其中头部的那节,也被这道绳索环绕,屏蔽了那无穷数的呓语,大大减缓了冲击。

    有“人”穿过宇宙,对她说:【现在,寻找它,回应它,强化你与诸表人间的联系。】

    她转动十二节的身躯,意识的双眼,在“宇宙”里,通过奇异的视角,不断凝神,凝神,于是,放大镜一样,她看到了这对老夫妇,看到了他们不幸的人生,也看到他们身上的“炁”,有一部分飞向虚空,与大夏上空的无数“炁”一起,凝聚成那种更复杂浓郁的能量,延伸入另一处冥冥“宇宙”。

    她没有手,却本能地张开口,昂脖一咬,硬生生将这道“炁”,如绳索般咬住,往回拖。

    阻力很大,但她死不松嘴,于是,慢慢地,属于“云娘”、“三哥”的炁,当真被她从遥远的所在拉回来了相当一部分,甚至还拔出了一些连带的更浓郁的能量。

    从另一方冥冥的“宇宙”,隐约传来怒吼。

    李秀丽不敢停留,随着被她拉回来的“炁”,拼命游向联系着她的那个沉重世界。

    噗通,她从极为轻盈的状态,变得沉重而踏实起来,睁开眼,她回到了银鱼的身体,被她咬着扯回来的“炁”,则化作了大片金色的稻田。

    或者说,在凡人眼里,是“金色的稻田”,在李秀丽眼中,这些全是七彩之“炁”所凝,像一个又一个大泡泡。

    泡泡里,凝着云娘夫妇半生因由。

    书生不肯受贿,不肯包庇欺男霸女,打死贫民的恶少,不断被打压,他蹉跎十年,怒而弃官还乡,与妻隐居田园。

    善良的女子在施粥布药,她忧虑地对丈夫说,今年收成不好,不收租子。天灾人祸,夫妻数年布衣而过,修桥补路,连年布施,扶助佃户。但他们因此,而一年一年,不如其他地主乡绅富庶。

    他们的田地被其他乡绅看中官商勾结,巧取豪夺,夫妇俩的地,一年比一年少,家境一年比一年坏。

    书生兼职教书,女子做针线,对被他们资助长大的孤儿说,你以后,一定要做好官,为黎民伸张。

    某一任,下明知是诬陷,还要勒令书生以田赔偿某劣绅的县官,赫然是长大之后的那孤儿

    孤儿对书生和女子说,他也想过做好官,但做您这样的官,没法在官场一直走下去

    有的泡泡里,是他正在沧桑而花白的头发。有的泡泡里,是她辛苦而日益消瘦的躯体。

    有的泡泡里,是他耗尽的心血,有的泡泡里,是她逐渐失去光芒的眼睛。

    有的泡泡里,是他们在后来被夺去的祖宅,欢乐而渡的青春生涯。

    有的泡泡里,是夫妻情浓,举案齐眉,书生为妻亲自熬煮的鱼汤,

    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所系,逐渐被有形的世界,无形地抽取殆尽,只剩下,至死不消的善良。

    李秀丽那时擡起头,就看到了走出门要自杀的老翁。

    【还给他们吧。】有人说。

    于是,李秀丽游步而前,衔起女子的炁所化的一株稻禾。那是她还健康时,因过度的劳累而消耗的“炁”。

    她夺回来的,有限。但至少,可以将健康与部分青春,还给他们。

    炁入肺腑,元炁充盈,老媪逐渐复苏。

    而她鱼身上,那一条无形的联系,也因此明显加固,逐渐能够帮助她在躁动中定下基本的神智。

    此后,十个人,十天,十道锁链。

    到现在,她即使再进到那神奇的境界,与那奇异的生物共鸣在宇宙之中,这些无穷的痛苦呓语,也只能爬到她的两节尾巴处,没法再那么明显地影响到她了。所以,这十天,她虽然还有论坛断开联系的郁闷,有记挂着姜家姐弟的烦躁,也有被夺去天书而落于陌生人之手的焦虑,却并没有那么不安。

    因为她发现,这个野人,似乎、大约、应该,不是她或者姜熊、姜虎的敌人。

    相反,他在以另一种方法,变相地教她怎么遏制“后遗症”,实际上是在帮她。

    忽然,星宇间,探出一大掌,在她身上轻轻一拍,拍落了她的胡思乱想,酒疯子以常人听不到的声音,对她说:【凝神。】

    她晃了晃脑袋,从他掌下躲开,熟练地开始环顾“宇宙”,在这些呓语里,分辨、寻找“乞婆”、“病夫”二人的“炁”。

    找到了!

    她一摆尾,嗷呜一下咬住,往外拖。

    无视了隔壁“宇宙”的再次怒吼。

    吼了十次,她都快习惯了。

    *

    “鱼仙是在发呆?”严内侍等了一小会,看那罐中鱼一动不动,就问酒疯子:“当真能显灵?”

    话音刚落,严内侍忽然七窍流血,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往地上栽去!

    周边从人都慌乱地大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扶:“严公,严公!”

    邱阳知府大感不妙,瞪着酒疯子:“你使了什么妖术?”

    酒疯子微微一笑:“我没有对严公做什么。是他,对这二人做过什么。”

    他的眼睛里,映着凡人看不到的一幕,许多彩色的炁,正从天幕四方飞来,凝聚在银鱼周边。

    其中最大的一道,来自于这位严内侍。

    他周身的大半的炁,正源源不断地飞出去,汇入陶罐周边正在成型的景象。

    “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剿匪到此省,他收了什么人的钱,做了什么事,导致提前收兵,剿匪不尽。

    也或者,问问这位严内侍,当年官中拨下的、连续三年赈旱灾、洪灾、蝗灾的银,他每一年,各自贪了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