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大比在大内广场上开始的当天,皇帝依旧没有到场。
贵妃坐在鸾车上,姗姗来迟。
翠微摇摇,罗带曳曳,裙裾似流云,荡在车边。
她拥着厚厚的裘,睡意半浓,无暇舒玉臂,慵懒枕云鬓。细腻肌理,饱满骨肉,秾艳惊人,远望之,像一朵盛年佳时的牡丹。
张白、李秀丽站在方士们之中,听到他们谈论贵妃。
贵妃姓胡,二十年前被卖到京城。上京的一个大官瞧中了她,将其买为婢女。
待稍微年长了几岁,就被那六十多岁的大官收为妾室。后在一次舞宴上献技,美名传于京城,连皇帝都被惊动,假意探望老臣,实则私会臣僚之妾,并一见钟情。
在皇帝明里暗里的操作下,很快,她很快就以宫女的身份进了后宫。
因其美貌冠代,皇帝对其十分迷恋。十五年间,顶着群臣非议,她一路从宫女到美人,再到妃子,最后被加封贵妃。因皇后早逝,代掌后宫。
因为最初被卖到京城时,她是被关在笼子里出售的。
那老眼昏花的大官,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见到一只垂泪的白狐。揉眼睛再看,却是一个年仅十岁左右,美色已经初露头角的小少女。
于是,她就被这个老人,像买狐貍一样,提在笼子里买回了家。
所以,人们暗地里,都管胡贵妃,叫做“白狐夫人”。
既指她为人婢妾的卑微出身,也指她狐媚惑主。
尤其是五年前,皇帝忽然沉迷苦修,流连佛寺道观,一个月里有一半的时间自称闭关,百官都不得相见。唯有胡贵妃能得面圣上,时常传递旨意。
借此之机,胡贵妃干涉前朝,揽权谋势,在朝中颇拉拢了一批大臣。
而皇帝四十多岁,又一向身强体壮,并不曾立太子,反而厌嫌儿子们,在胡贵妃撺掇下,将他们全都打发到各地去当闲散王爷。
若非因贵妃一直无子,阁老们又以死相谏,她现在早就该登上凤座,变成“胡皇后”了。
因贵妃之绝代美貌,方士们大都看得目不转睛,话题中心大多也不离这位传奇妃子。
但也有一部分人,比如日曜城、地煞观等大派门人,纷纷将目光投向贵妃的鸾车之后。
鸾车之后,跟着一位纤弱的宫装丽人。
配幽蓝宫花,罩天青纱衣。冷白肌肤,有幽森之气;秋水眉目,凝凄清之色。行走之间,轻盈异常,有鹤姿。
鸾车走得并不算慢,这蓝衣丽人,却如云伴月,始终轻松地跟随在车架旁,手中还捧一柄寒光奕奕的青锋剑。
长剑。男子拄之,尚嫌太长,几乎等身驻地。
剑形雄浑大气,古朴霸道,锋刃极利。
那双几乎只能捧花的纤柔十指,却如捧着一支绢花,将吹发即断的沉重宝剑托举。
日曜城的女郎嗤笑一声:“萧玉娘。大夏分宗的大师姐,已故萧皇后的侄女。”
“萧家五代丞相,三代学士,出过两个皇后,四个皇妃,至于王妃,数不胜数。族中多有文宗、儒家大师、书法家、画家。出身在凡人中,也算高贵。被大夏此方皇帝派去侍奉来历低贱的贵妃,却据说一向恭敬。倒真能忍耐。”
鸾车停在丹墀上,贵妃舒展身子,款步而下,站在台阶上方,俯瞰其下乌泱泱的各路练炁士。
她虽是凡人,是依附于君王的菟丝花,是出身婢妾的后妃。
但在大夏的境内,因帝王之道,稍微懂点大夏内情的门派,无人敢小看于她。
练炁士们眼神乱飞,明面上到底还算听话,不曾轻举妄动。
贵妃说:“今日,陛下仍在闭关。由本宫代为执掌天下大比。”
便轻拍一下手掌,叫蓝衣丽人:“玉娘,请天子剑。”
萧玉娘趋步而前,随侍其侧,捧出长剑。
今天百官没有到场。
在场的人,大部分都是代表各自门派前来的练炁士。
贵妃直说:“此为天子剑,日夜悬国祚,长对社稷图。因此剑锋之上,染大夏万民炁。”
“诸位都是本事超凡的练炁士,不同于凡俗,欲以万姓衍道。
但皇宫之中,大夏的京都之中,子民们,皆是凡夫俗子,肉身脆弱。
为了给各位提供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比试之地,也为了不扰大夏子民,社稷图不可轻取,但我奉陛下之令,解出天子剑,将模拟山川河流之神,粗绘社稷图,能拟原图千分之一奥妙,临时开放部分洞天权限,以供各位衍道。”
“玉娘,绘图。”
她一语落下,萧玉娘猛然转动细腕,反手握住长剑,如鹤翔天,轻盈一跃,悬停空中,举起天子剑。
一刹那,从大夏的四面八方、东西南北,有数不清的炁从山川湖泊、幽明两界,汇聚皇宫,先是成五爪金龙形,随后,那由炁而成的虚幻金龙长啸一声,贯入剑身。
光滑的剑身上,飞速地闪现过一副又一副城郭、乡村的山河地形,如龙身环绕剑身。
观之,这些微缩的山川之上,似乎树还在摇动,水还在流曳。城郭之中,也似有人在走动。
作为化神修士,萧玉娘本该有龙象之力,别说举剑,就是举鼎,十日十夜,也不会有一丝手颤。
此时却不禁双手直抖,浑身冷汗,似乎举不动一把剑。
等大夏的大体山川城郭,以精密的极微缩,呈龙形浮出缠绕剑身之上,四方的炁才逐渐停止涌动。而此时,萧玉娘手背蹦出青筋,口角溢出鲜血,再也无法支撑,拄着剑砰地落回地上,几乎虚脱。
她深呼吸一口气,极吃力地再次举剑,将其一扎扎入地面的汉白玉之中。
坚硬的汉白玉像一块豆腐那样,天子剑穿过石板,似扎入其中,穿过有形的石头,钉入了无形的另一个世界。
萧玉娘松开手,随即连退数步,像是被震开的,脸色愈加苍白,哇地呕出一口血,染红青纱。
而与此同时,以深深扎入地面的天子剑为中心,所有修士都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厚重的山,带着泥土的腥。
泉水的清冽、松香、竹味岩石松鼠、兔子、野猪身上臭烘烘的味道熊老虎
奔腾的河,带着水汽的腥。
雪域的极寒冰水;西北夹带着黄沙、鼓声的洪流;江南融着杏花、头油、米水的烟雨;咆哮汹涌的近海之水。
剑身上的山河城郭之图卷,正在从剑身外扩。
而他们就被这些山川之影所迎面扑来,拉入其中,可以清晰地嗅闻到复杂气息、感受到交织冷暖,连生灵的呼吸,都触手可及。
环顾四周,辉煌的宫殿、开阔的广场俱已不见。
他们置身一副水墨工笔般的大夏疆域图中。
山川地形、城郭物产,被各色线条标注得十分清晰。
而绘出的山之比例图,触之,笔墨之下,能触到其岩壁。
画出来的河的曲折线条,抚之,双手被浪涛打湿。
描出来的城郭,居高临下,能听到隐隐的市井人声。
众人清晰地感知到,他们此时,已经进入了一个奇异的洞天,站在了大夏的万里河山之中,却又在万里山河之上。
伸手,即可移山填海,变更天下大势。
其余四大阴神门派的来人,虽然是大宗大派弟子,修为却都不算高,也是第一次见识大夏的“江山社稷图”。连分图的模拟图,都有如此神奇。难怪社稷图的本体,是大夏仙朝的至宝。
他们啧啧称奇时,渺远,又清晰可闻的,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以天子剑为笔,粗绘‘拟社稷图’。”
“诸位在此粗绘图内衍道,大可尽兴。”
众人擡头,唯有金阙玉阶,悬浮在这幅图的一座通天高峰之上,宛如九天遥远。
贵妃、萧玉娘等人,就站在九天之上,俯瞰图中的他们。
“玉娘,将衍道规则,为各位详细道来。”
萧玉娘用巾帕拭去唇角的血,向贵妃一福:“喏。”
她伸出手,以手作指,在拟社稷图的上空,一边书写,一边对修士们说:
“各位同道,大比将持续六日,每场两日。比的项目,只有三条。”
她优美的簪花小楷,在空中渐渐成型,凝为三条闪闪发光的字样。
“第一比。汝之道,天下何人奉之?天下奉汝道,汝为天下师。
第二比。汝之道,能移众生心否?山海虽可易,人心却难辨。
第三比。汝之道,在我大夏之中!不能为大夏延续国祚道统者,弃绝。”
一口气写罢,萧玉娘敛袖整容,肃颜道:“如此三比。以社稷为棋,以山河为子,以天下人论道。诸位,请!”
贵妃颔首:“祝各位,独占鳌头,得传道统于本表人间,与大夏,同享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