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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五

    大旱前夕,万姓同梦,先人作态。

    而江左数郡的寺、庙、观之中,泥胎顿作人语、彩塑霎时有灵,众神倏尔活转,均称旱魃作祟,天下将有大难。

    更有第二天,缠绵许久的雨季戛然而止。

    烈阳高照,土地里的湿气蒸腾如雾,消散不见。而江河湖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降水位。

    由不得人不信。

    上至权贵,下至百姓,平时打僧骂道、一枚香油钱都要斤斤计较,却一时之间,都宛如成了虔诚信徒。各地纷纷举行盛事,迎神娱神,以求灵验。

    而神灵果然仁慈,不断降下教诲,指示百姓如何去除旱魃。

    安广县是最先响应的地方之一。

    张老汉扛着锄头回家时,正看到村里临时搭建的神案上,立着一尊财神像,供着三牲与瓜果。人声鼎沸,附近同姓的几村的人,都聚集在此。

    领头的是大户。

    他家那天出殡,亲娘尸生白毛,亲爹死而大笑。他全家吓得屁滚尿流,跑得飞快,以为自家要遭遇不祥,遂不惜出大钱,遍拜众神以求平安。

    故而,在神祗们降下灵验之后,大户家也最为高兴,到处宣扬,自家是最早打动众神的虔诚信徒之一。

    于是,在最近迎神祭神的各种盛会里,尤其是在张家村等附近几个村的祭神仪式上,他家摇身一变,成了主持祭祀仪式的财神庙祝,几乎是说一不二。

    连他那个六岁的、流鼻涕的呆儿子,都当上了为神祗捧花的“仙童”。

    大户带着他的“神婆”夫人和“仙童”儿子,得意洋洋地站在村众最前方,脸上涂着油彩,于神案前振臂疾呼:“财神爷,请您明示旱魃所在!教导我等铲除旱魃的办法!我一定身先士卒,以除乡党之害!”

    众人俯拜,跟着一起喊道:“请您明示!”

    呼声中,那泥胎,一双点漆木眼,忽然活了过来,化为人类的肉眼,在泥面上转动。

    随后,眼珠定定地看住了大户,财神开了口:

    【旱魃分化无数,并不仅有一只。它们往往借人家世代之炁,藏于坟茔之间。坟上若生白须丝萝,掘之,可见不朽之白毛尸。此即旱魃借尸藏身。】

    【张家村,即有一只。另一只正在诞生。】

    【速去挖坟掘尸,毁其心脏,即可除去旱魃。】

    闻言,众人的许多只眼睛,却刷地一齐看向了大户。

    大户略含飘然笑意的神色,僵住了。像被雷劈了。

    张家村。

    坟墓。

    白毛尸。

    说的不是大户家的老娘,又能是谁?

    大户家的这点事,如今可是先被张老汉,再是被他们家,尤其是他们自己给自家脸上贴金的时候,宣扬的省府皆知!

    现在,财神爷亲口说,大户家的那老母尸骸,长出白毛,就是被旱魃附了体!

    这时候,他能说出拒绝的话吗?

    那他家这些日子以来,自诩是神前第一家,到处说要带头剿灭旱魃的话,岂不是都自打脸?

    众目睽睽之下,在乡民们怀疑的目光中,大户青着脸,耷拉着眉眼,连连向众人作揖,半晌,才说:“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老母死后,竟被旱魃附尸!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吾不忍损害遗骸,但亦不忍坐视生灵涂炭,请众乡亲自便!我家回避之!”

    够狠!包括张老汉在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想,连自家老父母的尸首都能舍出去!

    不愧是靠横财、放印子发家的大户!

    大户说完,果然领着全家都避了。

    村民们则壮着胆子,在村长的带领下,扛着锄头、拿着铲子,前去铲除旱魃。

    他们摸到了大户家的祖宗坟头。

    天上烈阳高照。四周林深草茂,藤萝都爬到了坟碑上,几日下来,土地都干裂了,水位飞快下降,这些植物却一点儿没蔫。

    一个村民嘀咕:“这地方,三天前,野草有长这么旺?”

    当时,大户家挖开坟墓,准备合葬时,却见异像,当场吓得全家撒腿就跑,把老父老母的尸首暴露荒野。

    两日之后,看尸骸没有异动,才小心翼翼地跑回来,将两具棺材合上,连土都不敢多掘几铲,就匆匆入葬。

    因埋得浅,很快,村民们就挖到了棺材。

    一挖出来,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

    其中一具棺材上缠满了白毛,密密麻麻地,还蠕动着,宛如活物。而且另一具,刚葬入没几天的张大户老爹的棺材,也开始从缝隙里爬出白毛。

    再晚来一天,张大户老爹估计也要变成“旱魃”了。

    三个胆大的村民跳下坑去,抖着双腿,撬开棺材板,看到了棺材里躺着的尸首。

    女尸肌肤发青,十几年未朽,宛如生时。周身的白毛,已由一寸长到了三寸。

    男尸的躯体也冒了一层茸茸的透明发白的毛。

    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两尸的心脏位置,白丝虬结,似缠了茧子。

    一村民想起财神爷的嘱咐,狠狠心,擡起铁锹,对准茧子,举高、铲下!

    “砰”一闷声,触及肌肤,却像是铲到了木头上,弹得铁锹脱手。

    上边忙有人递过来斧子,不知劈了几下,才总算将心脏位置的茧子劈碎。

    劈碎瞬间,异变陡升。

    茧子中忽地猛蹿出一团火焰。

    火焰沾到白毛,便迅速燃烧起来,怒涨一尺。

    很快,两具尸骸都裹在了熊熊大火中,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化作焦炭、灰烬。其身上的白毛,在火中扭曲、颤抖、似活物一般无声哀鸣。

    三村民避之不及,也被火焰沾裹。

    他们惨叫一声,准备打滚灭火,才嚎了一声,却发现周身并无半点灼痛。

    火焰明明烧着,但他们的肌肤、头发、衣服,都安然无恙。

    等村民们回过神,只几个呼吸,那两具长出白毛的女尸、男尸,已经在火中荡然无存。并无焦骨存留,原地只剩下一些焦灰。

    当两具白毛尸彻底化作火中焦灰时,阳光忽然黯淡,天空被乌云所遮蔽,空气迅速地湿润起来。牛毛般的雨丝飘落,打湿了人们的脸颊。

    下雨了。

    接触到雨水的一刹,以奇异的速度消灭了两具“旱魃”的火焰,顷刻熄灭。

    “财神爷说的都是真的!”村民们兴奋不可遏,欢呼起来,面上闪出狂热。

    张家村滚起乌云,飘起雨丝的时候,菱角正和小伙伴们告了别,他们也都很兴奋,又强压住,拿乔,小孩子们在心里一起憋了个秘密,不打算告诉任何大人。

    拿着荷花,抱着莲蓬,菱角连蹦带跳地跑回家。

    跑了没几步,牛毛雨丝润湿了红粉花瓣。

    跑到家门时,雨已经停了,凝作荷上的露珠。

    菱角一开门,一头撞在了他爹张老汉身上。

    张老汉揪住他:“荷花?你又跑去池塘里凫水?”

    菱角吐了个舌头。一点也不怕他。

    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去世,张老汉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又当爹来又当妈。

    偏偏,张老汉是个不着调的人。

    所以,不同于别家的老爹,他在孩子们这里,并没有什么严父的威。

    菱角说:“爹,刚刚下雨啦!不过,就下了一小会。刚好够我从池塘到家!”

    张老汉说:“准确来说,是张家村连带附近的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菱角说:“下雨啦,是不是大旱的预言不准了?神仙爷爷也会说错?”

    张老汉摇了摇头,嘲笑似的挤弄一下眉眼:“不,是预言更准啦!神仙爷爷的话,要更顶用了!”

    菱角没听懂。也不感兴趣。

    他只顾着将摘下来的这支花房合拢,似乎没有来得及绽开的荷花,小心翼翼地栽到自家的水缸里。

    这一天,村里的大多数小孩,都同他一样,做贼似的,兴奋地从池塘边带了一支荷花回家,几乎薅光了池塘。

    不过,大人们谁也没有在意这些光屁股娃娃。

    他们在意的是,毁去旱魃后,果然下雨了。

    更在意的是,这雨只下了一刻不到,就停了。

    而且,雨后的太阳,更烈了。土地干得愈发厉害。

    人们再去求告财神、送子娘娘等神灵。

    众神,都说,这是因为,旱魃并未除尽。

    祂们称,“旱魃”是一种如蝗灾般的灾害,一旦来临,便是成群结队,大规模降临。

    旱魃吸干了所有水汽。

    每消灭一只旱魃,人间的水汽就会回还一些。但旱魃的蔓延、传染速度极快,如果不能持续地将它们消灭,剩下的旱魃就会将水汽重新吸走。

    于是,次日,财神和送子娘娘,各自公布了一个新的“旱魃”。

    财神指出的是另一村的某个家中宽裕的农民,称其祖坟里的祖宗,已经化作了旱魃。

    送子娘娘则指了张家村的另外一户,说其先人已经被旱魃所附,必须挖坟毁尸。

    已经毁过一次旱魃,得了一次降雨的人们,再也不做怀疑,当即气势汹汹,前往掘坟。

    果然,当两处旱魃各自被毁去,结火自燃,天上果然各自立时降雨。隔壁村和张家村,都下了一阵子的雨。

    只是这次的雨水,比之挖了大户家祖坟后的雨量,要小得多。第一次毁去旱魃,附近几个村都下了不到一刻的雨。

    而这两次毁去旱魃,却都各自只下了一晌的雨。

    一晌?连头发尖都还来不及沾湿呢!

    村人都十分不足,复再请神。

    而张家村,或者说,安广县除旱魃降雨的事迹却已经轰然传开。

    一时之间,岂止是安广县,江北省、乃至江左数省,人们都开始不断礼拜财神、送子娘娘等,乞求指点旱魃所在。

    全省都开始到处挖坟掘尸,“除旱魃”。

    就在各地轰轰烈烈开始“除魃”,人们精神振奋,以为找到了对待即将到来的旱灾最好的办法时,最先除去旱魃的张家村,却毛骨悚然起来。

    最初,不过是大户家起火了。

    只是这场火,猛烈地超出所有人想象,也莫名其妙地不知从何而起。

    一夜之间,大户家积攒了三代的粮仓、楼阁、家宅,在这场莫名的大火中,被烧得干干净净。家破。

    大户本人、大户之妻、大户的长子等,全都于睡梦中,烧成了焦尸。

    人亡。

    幸存的,只有一个穷人家买来,时常虐待的小妾,和他那呆呆的、年仅六岁的小儿子。

    刚开始,人们只是感慨意外。

    然后,附近几个村,接二连三地起了祸灾。

    最常见的,是着火。

    轻的,火起到一半,被扑街。只有略微的损失。

    重的,如大户家那样,家财付诸一炬。但幸而全家人得以免难。

    还有的,大半夜,家中忽然涌进数不清的耗子,将他们的桌椅、家具、粮食啃咬殆尽。

    有的,则是莫名其妙地生起中重病,或者倒霉地因意外欠了债,很快就拿家产抵了,瞬间家徒四壁。

    一次是意外、两次、三次,还是意外。那四次、五次、六次呢?

    更诡异的是,明明起了火,相邻的两家,是一家是茅屋草棚,一家是砖房木栏。

    偏偏,大火将砖房木栏烧得一干二净。近在咫尺的茅屋,却连根稻草都没有点燃。

    人们仔细一清点,骇然发现,出事的,全部都是家里出了旱魃,被挖坟掘尸的人家。

    无一例外。

    这一日,张家村新建的小财神庙,被村民里里外外包围了。

    财神泥面上,定格着彩绘的笑,唯一一双有血肉的双眼,黑无眼珠,深渊一般,凝视着颤颤巍巍走进庙宇的凡人。

    祂好声好气,仍如前些日子那样,似在满足自己虔诚的信徒:

    【汝等今日,所来求甚?】

    肉眼定定地,俯瞰着人们:【为何,不奉祭祀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