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将军无罪!”
震耳欲聋的山呼海啸声里,李秀丽的双眼很快适应了突然明亮的阳光。
但张开眼睛,她对大周的第一印象,就是四面八方,对准她的箭头、刀枪。
而她身旁,还有一列披头散发、身穿囚衣的钦犯。
高台上,一个留长胡子,穿紫袍的大官——在大夏待得久了,连李秀丽都知道,这穿紫袍的,怎么着也得是三品往上了。
紫袍大官在台上拍着桌案,发出怒吼:“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拿下她!”
转过头,又扶着幞头,慌慌张张,撩衣小跑下台,嚎亲爹似的:“王子,王子,您怎么了啊!捉刺客,捉刺客!不对,来人,快去宫门请御医!”
观礼的台上,则倒着一个打扮与大周截然不同的异族青年,但胸腹凹陷,嘴里一股一股地往外呕血。
一个肥硕的、打扮风格类似的老女人把他抱在怀里,哭天抢地。一些容貌深邃,身穿铠甲的骑兵也吓得滚下马,扑在这青年身边,嘴里叽里呱啦乱叫一通,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法场的栅栏外,则或伏地,或跪倒,或高举手臂站着,人山人海的平民百姓,脸上都极兴奋,个个睁大眼瞪着她,不少人口中嚷着“龙女娘娘来救将军了!”、“龙女娘娘赶跑了天狗!”
李秀丽挠了挠头:?她这是撞进了什么事里?
一挠,“噌”,她好像弹到了什么,用力一拔,竟从龙角上拔下了一柄豁口的大刀。
她取下刀,随手扔掉。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盯着她。
刀“咚”地砸在地上,远处,几个异族模样的骑兵本来就勒着马,将她当做刺客——前脚王子呕血,后脚这红衣女子出现,不怀疑她怀疑谁?
他们本是部族中的勇士,但出身不差,多作护卫,少当战阵。
今日经历了惊吓、极度的兴奋,极度的惊吓,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
只一个拔刀丢掉的举止,就刺激到了这些狄国骑兵,当下,他们眼睛里布满血丝,哇哇叫着,挥舞手中砍刀,就直接策马冲向场中的少女,丝毫不顾忌她身旁的囚犯,举刀就劈下。
奔马的速度极快,附近的大周士卒、百姓,根本没人反应得过来。
倒是李秀丽身边的那个中年囚犯,即使戴着枷锁,也猛然跃起,一把撞开这少女,自己就地一滚。
但毕竟他披枷戴铐,又是数骑并至。
眼看马蹄和大刀就要落在这中年囚犯的身上,场外,无论士卒、百姓,都惊呼出声:“华将军!”
“咚——”尘埃飞起。
杏子红裙翻起复落,裙上璎珞划过流光,颈上明珠晃了一晃。
草原马倒在地上,惊起尘埃,竟哀鸣数声,不能复起。骑兵则飞出去更远,抽搐了几下,就重伤昏迷。
少女又向后一撩脚,空翻,向右一又踢一脚。
裙儿散如花,又飞了两匹马,倒了两个骑兵,俱不能起。
这容貌极柔和,打扮华贵,像个深闺千金女的小娘子,踢飞三匹马三个骑兵壮汉,却拍了拍裙上的马蹄印儿,很是生气:“我这裙子再洗一次就褪色了!”
大周人都看呆了。
其他狄国人却不敢硬碰硬了,看看她头上的角,一脚竟能踹飞马匹的巨力,便用生疏的汉语,指着大周士卒叫起来:“你们,协助我们,射,妖女!杀!”
黄宰相回头一看,也忙道:“快,协助友盟捉拿刺客!”
大周士卒虽然举着弓,但听到此令,却反而慢慢将弓垂下,面面相觑。
大周崇龙,这少女头上有龙角,脸上浮雪鳞,刚刚出现的那一霎,隐约还有龙尾一闪而过。
这是龙女娘娘啊,乃是神鬼之属!
龙女娘娘还救下了华将军。
他们也是大周人。怎么能对她举弓箭?
何况,华将军一家就在她身旁。刀箭无眼,如果伤了华将军,如何是好?
围着法场的百姓也听到了,人群里此起彼伏地喊叫起来:
“狗蛋,别举弓!不要伤害华将军、龙女娘娘!”
“大柱,天日都明朗了,将军已经无罪了,你千万住手!”
“狗养的狄国人,明明是那个狗王子自己倒下了,龙女娘娘在台下,隔着老远,砰都没碰他,怎么能算刺客!”
百姓觉得连老天爷都站在华将军这一边,太阳都亮了,只觉公义昭彰了,顿时群情激奋,高喊着让大周士卒住手。
这场面,纵使黄宰相在上方扯着嗓子喊,大周兵卒都不敢动了。
剩下的二三骑兵面对哀鸣的同袍、马匹,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黄宰相立刻叫来一人,低语几声,让他单独离开法场,快速策马去宫城内请旨,口中说,让请禁军,带上盾牌、弓箭过来。
熟知修士耳力过人,李秀丽耳朵动了动,听全了。禁军,这是在大周的首府?
好家伙,首府杀人,又这场面。再想想幽世那惊天动地的现象暴动,她这是误入了什么要上历史书的名场面?
赶紧溜了溜了,一到其他阳世就惹出这动静,她不禁有些心虚。
正拔腿想走,熟知,下一刻,从四面八方涌来了庞大的炁,波涛浪涌地奔入鲤珠,再转换进她的肺、肝、肾瞬间,她体内中阶的桎梏开始遥遥欲坠
见红裙龙角的奇异少女立在华家的囚犯之前,一直不动,似乎要与大周官方、狄国人对峙到底。
之前推开李秀丽的中年囚犯走到她身边,他容貌英武坚毅,三四十岁的模样,拖着沉重的铁链,对红裙少女道:“虽不知您是何方来历,但多谢龙女娘子搭救的心意,华某铭记于心。只是,此地险恶。劫囚亦是大罪。华某一生忠于大周,受官家圣恩,不愿以囚身而私逃茍活。请您速速离此是非地。”
但少女无动于衷,一言不发,始终倔强地立在华家人之前,似乎是要保护他们到底。
见此,华家人都十分感动,不知这头生犄角的娘子是何方神圣,但这法场挺身相救的恩情,他们记下了!
华家的长子,华云飞道:“父亲,宫中有言,说只要天日昭昭,天相逆转,就重审我们的案子。如今,正是上苍怜悯华家,一定有人去禀告官家了。我们何不与这位龙女娘子,一起在法场,等着陛下的圣旨。”
*
明亮的阳光重新亮了大周之土,也穿越了窗棂,照进了宫闱深深。
大周皇帝躲在昏暗的纱帐后,本来身子瘫软,双眼发直,神色木楞,含糊呓语。
宫人皆低头屏气,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她们听到,皇帝口齿不清,在喃喃“华卿朕也不想不要怪我都逼我逼我!杀!”
音调时而软弱,时而愤恨阴冷。
忽地,有一个太监,身上还带着阳光炙烤过的暖气,连滚带爬,摔在门槛,就爬了进来,趴着叫道:“陛下,金骨那王子遇刺!太阳亮了,法场被百姓围住,大家都在喊,将军无罪!”
皇帝的呢喃顿止。呼吸骤然转重,苍白的脸青了,又红了。他拉住帷帐,踉跄站起。
宫人立刻去搀扶他。
到了门前,皇帝的眼睛被阳光刺得发疼,忽然狂笑起来,笑得几乎直不起腰。
这时,却听一声极不恭敬的大喝:“陛下,狄国王子遇刺,逆民们为贼人而围了法场,友盟将要责怪!宰相遣我来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一时间,甚至连连呛得咳嗽。
那厢,大步走来一红袍文官,他在朝廷南渡之前,就是江南本地名流,如今,也是黄宰相最看中的心腹至交,在朝中也位高权重。姓顾。
顾官人本是个文质彬彬的雅士,虽然对皇帝不假辞色,以清流谏名闻于朝纲。但还是极讲礼节的。
此时,却脸色黑得能拧出水,大踏步而来,也无丝毫风度礼数,呼吸急乱,粗着嗓子,红着脸:“陛下,请旨,以安友盟!”
皇帝咳了半天,总算在宫人的拍抚下,缓过神来,扶着门,问:“不知宰相要何旨意?法场具体情形如何?”
顾官人心急如焚,却只能压着急火:“金骨那王子为我朝所邀,特来观刑。临刑之际,王子忽然在高台上胸腹肋骨碎裂,呕出鲜血,扑倒当场,随即,场上冒出一红衣女,天日便亮。百姓情绪激动,口呼‘天日昭昭,将军无罪’,要求释放华武兴。那女子更是挡在华家人身前,意欲劫囚。她颇有妖术、武功,狄国骑兵不能降。大周兵卒也因华武兴就在女子身旁,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民愤。御医正在现场抢救王子,狄国的护卫骑兵怀疑是大周居心不良,骗王子到法场,图谋不轨。要求我国必须对此事给出一个说法,并擒拿红衣女,继续杀死华武兴,完成大周与狄的约定。”
“原来如此。那么,宰相希望朕下什么旨意?”
“官家,请您手谕,调禁兵前去。不必顾忌华武兴生死,即使偶伤百姓,也是无可奈何,放开手脚,捉拿红衣女。关键,今日必杀华武兴!”顾官人道:“今天是我们与狄国和谈的最后一日,和谈的条件里,说,必须在今日之前杀了华武兴,否则,视作我们毁约!”
咬牙强调“今日”“必须”“杀华武兴”几个词,与黄宰相一般,有种咄咄逼人的失态。
毕竟,狄国可是说过,和谈的条件也有,不得撤换黄宰相等人
现在,这些混账,可是仰仗着狄国,哪里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皇帝咳嗽了好几声,慢慢道:“这,禁军怎能轻易调遣呢?”
“顾卿,你和黄相都失态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来人,把御医全调过去,任何金贵的药物,只管使用,不必顾惜。救治金骨那王子要紧。这样吧,至于红衣女,她既然是来救华家的,朕这就着人去颁旨,华武兴一家的刑期退后,案子打回去,再议,先关回天牢”
“这样,没了华武兴一家的牵扯,抓红衣女,就方便了吧”
他的语气音调,一如当日让他同意杀华武兴时,一样的有气无力、软弱,贫乏、糊涂、阴阳
顾官人的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那红衣女是重点吗?!重点是今天必须杀了华武兴!!金骨那就是死了,也不能耽误华家人今天的死刑!
顿时苦口婆心:“官家,和谈在即,日久生变啊!况且,华武兴等武夫,纵使赢了几场,难道就真能一直赢下去,打回故京?还是狄国的大军更可怕,更现实啊!您看看天日,现在是白日,不应做梦啊!”
他越强硬,越咄咄逼人。
“天日噢,天日,”皇帝那软弱自私的心,越渐渐凝住。华武兴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众臣里,一向最听他的话,可谓是他的嫡系人马。
之前,保不住。有分歧,华等人坚持要战。而狄国,文臣们,又如此坚持逼迫当然是以他的皇位安稳为上佳,只能请华卿家去死,以保他自己。
可是,群臣看到,他连自己的直系人马都保不住,如黄、顾等狄国的变种探子,就更加嚣张。日后,他们是不是还要通狄国,换他这个皇帝?
他也不甘心
便以一种梦游般的腔调,甚至带着哭腔说:“可是,君无戏言啊。朕说,天相逆转,就重审此案。如今,连老天爷都偏帮华卿。朕,作为天子,也不能违逆天意啊。”
“这样吧,你们去跟狄国说,再让朕想想,让朕想想来人,拟旨,将华武兴一家先押回大牢”
糊涂拳一套下来。顾官人盯了官家很久,生硬地行礼告退。
于是,快马加鞭。
法场上,没来禁军,但来了皇帝的旨意:“传旨——停刑,押还华家于天牢,此案再议——”
现场顿时欢声雷动。刽子手也满脸激动,既高兴又惭愧地去解华家人的绳索。
唯独李秀丽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从刚才开始,就没动弹过。心神全部沉浸在自己身体内的天翻地覆里。
炁盈五脏,连最后一个脏器都浸在了炁里。
隆——中阶,破。
入高阶!
这一霎,她的身体开始急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