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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零三

    夜色深沉,山林的阴影显得更浓,如墨汁浸染。

    唯一的点点亮光,是新修的龙女庙中,神像前点的一根香烛。

    山风忽然大作,吹得半阖的门扉嘎吱作响,吹得烛焰摇曳,庙内明暗动荡。

    但无论山风如何鼓劲,烛焰或缩至米粒大小,或者东倒西歪,却始终不灭。

    随风而至的咆哮愈来愈近。

    粗哑、像磨过沙子。洪亮,像破锣鼓。风也渐渐夹杂了泥兴起。

    “混账草头神,尔敢霸占本座之庙,推倒我的神像!我要撕碎你!”

    “哗”

    风变大了,终于向内吹开了庙门。

    淡淡的薄雾笼罩了半个丘山,烛光大致照出了来“人”的模样。

    一只人立而起的巨型老鼠,体格比成年男子还要高出半个身,接近两米。

    四肢较短,但粗壮。

    两只黑豆眼,门齿突出,像两个大铲子。全身覆盖褐黄色的皮毛,此时一边嗅着铜炉里的青烟,一边馋得滴口水,一边张牙舞爪地恐吓,毛发冲天而起,竟像钢针铁甲。

    准确来说,这是一只硕大的田鼠。

    见了它的模样,帘幔后,石刻的神像竟然发出一声清脆的嗤笑声。

    帘幔被一只素白的纤手撩开,指甲修剪整齐,是淡淡的粉。

    帛带如云,垂下臂弯。鹅黄裙儿上的璎珞倒映烛光,微露嵌玉的绣花鞋尖。

    少女挽剑,从帘幔后,漫步而出。

    她容色柔美,衣饰考究,环佩叮当,竟像个大家千金女,缓步离香闺。却不知缘何,出现在这荒山野庙之中。

    上下打量大田鼠,少女轻蔑道:“我说是什么‘神灵’,口气这么大,张口就说别人是‘草头神’。原来是一只粘泥鼠类。”

    “之前就闻到这里附近的炁有点不对。果然藏了个浅浅的洞天。”

    “你的脏臭老鼠洞是自己塌的。久无人烟,都墙倒柱歪了。自己不要,任由荒芜,怪谁?还‘撕碎’我?呸!这是凡人给我新修的庙,归我了。快滚,别逼我揍你。”

    这本来就是荒地破庙,地本无属,庙更风吹雨打,都塌成什么样了。连洞天气息都快散去了。可见神主久不在其中维护,供奉者也都遗忘了这里。

    之前这耗子怎么不来?

    是供奉她的赵家人,自己出钱出力,砍去四周荆棘,辛苦重整庙宇,再燃香烛烟火。

    现在庙修好了,这老鼠就嗅到味道跑回来了,还张口就是骂她混账,要“撕碎”她。

    看在它是原主的份上,她还与这东西勉强讲了几句道理。

    以李秀丽的脾气,觉得已经是非常客气,非常有耐性,非常给它面子了。

    熟知,她三次启唇,“粘泥鼠类”、“脏臭老鼠洞”、“快滚”。

    句句戳得大田鼠怒冲头脑,连衡量双方实力都忘了,竟咆哮一声,粗短四肢上的利爪,獠牙,都瞬间暴涨,直朝少女扑去。

    这是它的洞天,由人类供奉之时的情绪波动之炁,或者叫做“香火”凝成。

    如今虽然浅淡,仍算是个洞天,在这里,它的力量得到大幅的增添,能跨到中阶。

    这个可恶的占庙者,今日就要血洒当场,成为它重返道场的第一个祭品!

    见它如此不识相,李秀丽也很不高兴。

    她难得耐心跟“人”讲道理。它区区炼精化炁初阶修为,却妄言称神、蛮横逞凶,找打!

    只是着实嫌弃接触臭老鼠,便反手一转,流云般飘逸地飞至梁上,扑下,用蒲剑对着它的脑壳猛然敲了下去!

    咚——

    金铁相触之声,田鼠的脑门子上立刻凹陷了一小块。

    双方都有些意外。

    李秀丽意外这老鼠的皮糙肉厚程度。

    田鼠则头晕目眩,骇然止步,发现这柄剑里泄出的灵炁,呈烟状,环绕剑柄,时而有丝缕震荡,但凝烟不散。

    这是使用法器者修为接近或者干脆步入炼炁化神的象征!

    它就算有洞天的加成,也打不过她!

    本来,它见这小丫头十五六岁,就是放在一些中、大型的门派里,以为也最多不过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

    被怒火冲昏的鼠脑像被冰水浇透。

    田鼠本扑向石像的动作,扭了九十度,转身就往庙外逃去。

    这回轮到李秀丽不放过它了。

    田鼠的速度极快,但她的速度更快。

    她脚托清风,飞空而追,马上就要追上它。

    田鼠回头一看,见青锋剑近在咫尺,剑尖的炁几乎都要削秃它尾巴皮,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藏一手,忽然间,一头扎向地面!

    硬地泛起波纹,竟似沼泽,田鼠一头扎进了泥土中,如鱼入水。

    砰——

    蒲剑深深扎进泥土,力度使剑柄嗡鸣摇晃不休。

    李秀丽拔出剑,皱眉,用诵世天书,去感知四面八方的炁。

    吃了一惊。与那田鼠相同的炁,竟然遍布方圆数十上百里。这些炁很单纯,都只散发着几个反复的意思“吃的”“饿”“吃的”“繁殖”“受伤”“吃的”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些山下的凡人送来的心声。

    根本没法从那么相似的炁中,分辨出大田鼠的去向。

    李秀丽随便找了一个最近的炁。

    一剑扎下,提出。

    剑柄上穿着一只眨巴豆子眼的普通田鼠。再找,依然如此。

    蒲剑根本无法伤害对她没有恶意的俗世生灵。

    李秀丽皱了皱眉,将剑上的两只鼠串抖了下来。

    两只田鼠被蒲剑“穿胸而过”,但被抖下来之后,胸口的皮毛都没缺半点,只是有些菖蒲中毒,晕晕乎乎地走了几步,慢慢缓过来,又就活蹦乱跳地钻回洞穴去了。

    李秀丽对战动物修行者,即妖类的经验不多。

    那头大耗子,竟然入土遁去,又借无数其他动物的炁遮掩去向。

    她虽然如今修为接近化神,但到底还没真正迈过那个坎,又尚未习得化神的种种五行法术,没法土遁跟上,真被它逃走了。

    她跺一下脚,这只耗子,最好别被她逮到第二次!

    不过,谅它也不敢再来招惹她。

    小小地出了一口气,李秀丽回到龙女庙中,扶起被山风吹倒的神主牌,心想,但这样看来,倒真是有意思。

    一只炼精化炁初阶的耗子,是怎么做到塑造出专属自己的洞天?难道跟凡人的建庙祭祀供奉有关?

    须知,当初的河神,其实她现在想来,修为也不高,不过是炼精化炁中阶。

    但它身为龙王偏爱的私生子,占据一方,要一城供奉,集石城举城三十年之沸动七情,除了自己修炼之外,竟然也在莱河之下形成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洞天水府。

    所以,“黑猫”虽然徘徊莱河畔,想要报复,却迟迟不能深入河底的水府。概因那洞天之中,对河神力量的加成太大了。

    而仙朝的幽官们,修为最低也有炼炁化神,各个都坐庙宇,受供奉,它们也往往能在山河社稷图的基础上,掌以自己庙宇为中心的一方洞天。

    正好,这座龙女庙也将要建成。附近的龙女庙,听说也在建造。

    她现在也有指向自己的庙宇了,李秀丽心中很感兴趣,便想,再过三四日,等这座龙女庙初步建成。赵家正式开始祭拜、供奉时,她倒要看看,会有什么神奇的变化。

    至于去太乙观送信物,迟几天大约也没事。这些天听来的消息,那太乙观在大周呼风唤雨,神气得很。

    哼,那丁令威,不讲义气,说什么送信物,她看是,有大半的原因是想押着她受管顾,找人来唠叨她!

    从张白到丁令威,他们太乙宗的这俩,都爱管人,又啰嗦,最多是管的方式不一样。总让她想起自己的班主任和老师们。

    因此,一想到要去见太乙宗的人,她就觉得仿佛要被送到老师跟前那样,头皮发麻,犯了拖延症。

    便又盘膝坐下,拿了个果儿啃着,随手翻开一本语文书,撑住眼皮,开始背诵课文,炼化鲤珠中的文炁。

    **

    与幽世重叠的泥土中,“田鼠”一口气盾了数里,炁都耗尽了,发现身后的追兵没有追来,才从地底爬出,大喘了一口气。

    它又气又悲,恨意翻涌:“杏花村的这群凡人,无情无义!我当了这么多年的‘田神’,庇护他们这么久,居然任由我的庙荒芜!这臭丫头,一定是他们新找来的守护神!专为对付我!”

    它本是杏花村供奉的“田神”,管束“田鼠”不去捣乱耕田。每年杏花村都虔诚供奉它,香烛、线香一年不断,祭拜四时不绝,米面菜油更是大把献上。

    但这百年来,各地乱象频频,战火不绝。

    胡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一茬更比一茬狠,一族强过一族,汉室愈衰。

    到狄国时,狄兵一举破灭故京,凡人的大周皇室多被俘虏。

    狄兵甚至追过了江河,一路打过临江府,沿江沿河一带,烽火四起。

    狄国的凶煞之炁,渐渐覆盖了大周的故土。

    大周的幽官本来就在胡人的冲击下,一个接一个消失。

    据说,部分提前得到消息,撤回仙朝去了,有些是来不及逃,干脆城破之后,举城被屠,祂们也直接被胡人的凶煞之炁给冲击得体内五境失稳、崩溃,当场肉身气绝。

    还有的,当真有骨气,竟与凡人一起守城,最后也没逃得五境崩溃的下场,战死沙场。

    到狄国逼得大周只剩下半数土地时,大周的幽官体系早就崩溃殆尽。幽官们要么是逃回仙朝,要么是彻底身死道消。

    它是三四十年前入的道,立的庙。那时候,临江府就根本没有幽官了。

    没了土地管束,它可在杏花村过了不少好日子。

    本以为南方安枕无忧。谁知道,大周这么不争气,短短的年月,连村里的猫狗都尚未全部老死,狄人就打过了江。

    它怕得要命,也顾不得洞天与庙宇,撒腿就跑,跑到更南方的苗蛮之地,躲了足足十年,才敢回来。

    却发现,杏花村安然无恙。原来,它逃走后不久,大周的几个将领,其中犹以华武兴为首,竟一步一血印,驱狄兵于江南,把他们赶回了江河以北,甚至率兵北伐,收复故地。

    江南又安稳下来,新帝以南安为新玉京,重立国祚。

    因为大量人口,从上到下,都逃向本就繁华的江南,一时间,南方更加昌盛。连带临江府和杏花村都益发富庶。

    而杏花村人,早就把它的庙忘到了脑后,居然在它的庙基上供起了什么“龙女”!

    它脾气暴躁,报复心极强,十分不甘心几十年的基业就这样拱手送人。

    就算打不过那贼娘们,难道还整治不了杏花村的凡人?

    何况,那“龙女”没有追过来,就说明她化神未成,至多是个高阶或者圆满。尚未习得五行之术。

    人族有百般好,唯独在天赋神通上,差了它们一些。这也是,天道。

    而突破化神,可没有这么容易。

    一小阶之间,都差了海量的炁。

    何况是炼精化炁圆满到炼炁化神。

    “田鼠”的黑豆眼里闪起凶光,又横下胆,悄悄地往杏花村的方向潜了回去。

    它要报复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