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次日清晨,天尚未亮。
赵子英早起,冷水抹了一把脸,在小小的院子打了一套长拳,热了热筋骨,便准备去召集十六个赵家子弟,无论男女,一起晨读,再操练戎事。
这是赵家的规矩。读书、操练完毕,他们才会开始一日的生活,开始耕作、纺织。
刚推开院门,就见十四堂弟跑过来,满头是汗:“族长,不好了,村里出事了!”
“村里的田地,包括我们的地,插好的秧苗全被拔出,田里一片狼藉!”
赵家人因为是外来落户的,田地在杏花村最外缘,等赵家人聚齐时,村里人也都齐了。
康乡、赋役、村正、田堂,四乡官齐至,朝廷新设的保甲也到了。更有不少代大户管理田地的管事,都到了场。村民们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同他们说话。
在村中央最核心的田地区域,有人满脸愤怒,叫嚷不休,也有人敬畏万分,非常恐惧。
放眼望去,被水渠、道路、树木切割的村中田地,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近四百人,八十多户,十多顷田地,此时泥烂地翻,每家每户昨日新插下的秧苗,都各自被撅了数行,根系被啃断,歪倒一旁。
春插秧苗,春雨贵如油。春播的时间一点都耽搁不得,更有秧苗被啃,如此场景,怎不由杏花村人不惊怒交加?
赵子英走近一看,微眯双眼。这些被撅出来的秧苗,倒下的位置,竟然不是无序的。
如果把这些秧苗倒下的位置连起来,分明是一行写在杏花村田地中的文字
村正也发现了,他捋着胡子,绕着田地走了一圈,也念道:“‘田神归,天惩降;废龙女庙,重设我祭。’”
有老农查看田地,发现了泥土中的无数细小脚印,细看秧苗根系上的牙印,听到村正念出来的,他喃喃:“‘田神’是田鼠这些是田鼠的脚印、牙印很多只地,是、是田鼠们掘开的”
“田神?”闻言,年长一些的村民们陆续想起了十年前的事情。
老农更记得清清楚楚。他五十岁。
四十一年前,他九岁,杏花村里,田地抓不断的鼠类,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村人忽然全体做起怪梦。
梦中,杏花村的地下,忽然钻出一个大汉。这厮人形极高大,黑面、肥头大耳、毛胳膊毛腿,口生獠牙,向村民托梦,索求供奉。
它自称能够约束祸害作物的田鼠,保杏花村的庄稼。只是,要村民们祭祀、供奉,一年四季香烛线烟不能断,米面粮油更不能少。
它索要的数额不菲,却卡在让杏花村富不起来,但是不会承担不起的一个额度。
它治理田鼠,也确实有奇效。
但更重要的是,倘若不从它,它就把约束起来的田鼠全部放出,而且比之前更加众多,成百上千,一夜之间,都从地下钻出,将庄稼全部啃毁,且均狡猾灵活异常,牙尖爪利,乡人抓之不及。
连土地庙的泥像都被田鼠们啃去了半身。
据说,有人在山上看到过,那田神的本来模样,就是一头人立而起,高逾九尺的大田鼠。
大周本淫祀横行,如今正神土地亦不显灵。“田神”见村民们仍不愿供奉,便又拍着胸口许诺,如今世道已乱,战火危危,土地弃庙,否则神像也不会被鼠类啃噬。它愿取代土地,庇佑一方。
村民们听此,无可奈何,也心存希冀,遂为“田神”立庙供奉,就在原土地庙的山上。
一直供奉了三十一年,直到十年前,狄国大举南犯,破灭故京,一直打过了江河,连江畔的各府都一度要沦为战场,时不时就传来江畔其他小城被屠的消息。
临江府虽有大军驻扎,但狄兵仍然徘徊临江府,时而小规模掳掠。
杏花村人心惶惶,有人提出要弃故地逃向更南方,却舍不得家业。也有人试着向田神乞求庇佑。熟知,昔日每逢祭祀,便被收用的祭品,一点儿也没被拿走。
庙里的神像彩漆晦暗,线香插进香炉,就会自己折断。
据说,这是神灵不佑,鬼神不在其位的象征。
村民们到庙中一看,连庙中的肥神祝,都不知何然,悄然卷了他们供奉的财物逃走了。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硕鼠,收用他们的粮食、财富三十多年,一遇到真正的困难,就立刻抛庙而逃,连一点指示警告都没留给他们!
人们愤而砸了田神庙,胡劈乱砍一翻,拿走了所有可以收回的东西。
幸而,华家军屡屡大败狄兵,将他们赶回了江北。临江府又重新安稳下来。
而那田神却再不曾回来,人们也不理它,只任由田神庙荒芜。
如今已有十年。
谁能料到,那贪生怕死、弃庙而逃的“田神”,如今,居然又光明正大地回来了!
有记得它过去所作所为的村人愤怒异常:“它有何颜面,再来要我们重设祭祀!”
也有人恐惧:“可是,这一夜之间,就有这么多的秧苗被毁,它要再招来更多的硕鼠纵使是我们也难以与神灵抗衡”
“它算什么神?呸,一介鼠妖!”有脾气火爆的,当场唾了一口。
村正捋了捋胡子,倒没发火,招手问道:“有谁知道‘田神’说的‘龙女庙’是什么?”
村民面面相觑,隐约想起,这段时间,村里新来的赵家人,似乎张罗着修什么龙女庙。
赵子英走出来,拱手道:“长者,是近日救下华将军的赤霞龙女。您知道我们的来历,我们感念她法场冒险救忠良的恩德,便在村后的小丘山上,原本的‘田神’庙旧址,重新修缮,为龙女立庙。”
听到这话,有个大娘说:“噢,我跟儿子、媳妇去赶集,看到有演杂剧的,原来你们修的龙女庙,就是那个救下华将军的好仙子。这庙得修,这庙得修。”她连连说。
村民们不懂什么通缉不通缉,官差来宣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在村里。但他们认定,这龙女既然能救下华将军,就必定是个善神。
赵家人在村后丘山修庙时,杏花村没什么反对,这也是原因之一。
反正是废弃的田神庙旧址,又是一位善神,多拜一座庙,多一座善神,有什么紧要?龙女又没逼他们供奉。
也有人愁眉苦脸:“可是现在田神回来了,指名道姓要我们拆了龙女庙”
村正看向赵家人:“赵烈,你怎么看呢?这庙是你们赵家出钱出力出人修的。”所以,无论杏花村想拆还是要留,都得赵家点头。
大部分村民其实并不想重新为田神修庙。人类可比老鼠更记仇。
一个享三十一年供奉,却弃庙而走,神似大周皇室的鼠妖。一个是最近救下忠臣良将的善神。他们自然更偏心龙女一些。
但,田神毁坏庄稼,又是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若春天种不好秧苗,那口粮就青黄不接!
赵子英,名烈,字子英。
他看了一圈村民们、乡官们、大户的管事们的表情,心中有数。
开口:“乡亲们,既然长者要听我家的意见,那子英有一言。”
“这田神,我也有所听闻。”赵家到了杏花村,当然不可能一抹黑地在这里生活,他们迅速地摸清了当地所有的情形,包括所谓田神的传说。
摸清环境,有事情,才能从容进退。
“‘田神’索要供奉,困顿杏花村足有三十一年,每年索要的米面粮油,香烛供奉是个巨大数额。后来又不顾供奉,不负责任,大难临头,私自弃庙而走。此獠不义在先。如何能怪我们荒废祭祀?”
这话说得村民们都频频点头。
赵子英接着说:“其实,说到底,它又算什么神?不过只是一鼠妖。四十一年前,它所使的威逼手段,概而言之,不过就是驱使一些老鼠罢了。数量稍多一些,也是老鼠。我们一个成年人,女子力气略弱,也可一日徒手杀死鼠类若干。”
这话说得村里大部分青壮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赵子英道:“何况老鼠本性,畏猫。我们大周貍奴颇盛,纵使成百上千之鼠,若有成百上千之貍,何俱之!”
这听起来非常实际可行。有村民便想,对啊,成百上千之鼠,何不以成百上千之猫对之呢?
他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见此,赵子英笑了笑,又道:“我们皆受过华将军之恩,供奉他的恩人,也算略报绵薄。龙女庙是我家力主修建,事有不谐,我家力所不辞。但请乡亲们莫要拆掉龙女庙,我家愿与乡亲们一起,十七子弟,皆打头阵,收罗貍猫,布置陷阱,行捕鼠事。”
闻言,赵家的男女们,都手操铁锤、叉子、锄头等,分散人群中,一齐喊道:“我等愿寻貍猫,行捕鼠事!”一番话,从杏花村与田神的恩怨根由,先点出供奉田神带来的曾经的巨额损失,定下田神有负杏花村的名正,再到鼓舞村民士气,接着立刻给出可行的方案,然后以道德恩情再使人心有愧,最后表示自家愿承担责任,以群声附之,带领村民对付田神。
杏花村人,闻此,多半都道:“赵大哥说得是!不过一硕鼠,怕它个球!我们作为临江府人,也受过华将军的恩德,怎么能拆龙女的庙?”
村正见村民群情激奋,都表示愿意捕鼠,不愿屈服“田神”,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心道,后生可畏。
便笑呵呵地顺水推舟:“如此,子英,你便当个捕鼠官,率乡亲们收罗貍猫,以捕鼠罢!这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大户们的管事刚刚都不说话,此时,也都笑呵呵道:“我们回报主家,也派人来助你们捕鼠。”
这些田地的产出,大半是要给主人家的,如果又拿出一部分给田神,这部分的消耗,谁出?
主家出钱?不可能。让佃户从自己的所得,先扣了一部分给田神做供奉?
那剩下的粮食,又要逼得民怨沸腾,或者弃地进城,又要重新找生佃户,费时费力。
能铲除田神,当然最好。铲除不了,那再把供奉摊给佃户。
当日,杏花村就在赵家人的带领下,开始四野,甚至到城里,找那些擅捕鼠的貍。寻猫、借猫,聘猫。
还有村民,觉得猫不够找,有把主意打到狗身上,很是找了几条灵性老实又勇猛的黄犬备用。
大周确实貍奴颇盛,找了一整日,村民们四散而回,许多人都带了猫回来。
有的人更是头顶一只猫,背篓两只貍,怀里一摊橘,肩上趴个三花娘子,手里还有欠着黄犬的。
陆陆续续,果然凑了百来只猫,一时间,杏花树下,“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把猫们各自关在屋里、笼里,只稍微喂些食水。
田鼠一般是夜里出行。他们准备趁夜放出饥饿的猫兵们。
那一个带回五只猫的,手忙脚乱地关猫,叫起来:“啊呀,三花娘子,你莫跑!金丝虎,回来!”
最后还是给那只橘黄皮毛的金丝虎跑了。
村民来不及追,忙着应付其他四只猫,心里想,少一只也没什么。这是他从其他村聘来的一只成刚年的猫。
便没有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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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李秀丽正侧卧神案上,把自己的神主牌都挤到了一旁,卷着帘幔,吹着春风,打盹。
身周的炁炼身贴肤,看似几道浅浅的烟气环身。实则山野中的虫豸,每每朝她飞去,都砰地一头撞死在她的护身灵炁上,仿佛撞在了透明的罩子上。
神案下撞死了一地的虫豸,李秀丽却睡得更舒服。
虽然差一点就要化神,可以绝少饮食,绝少睡眠,但好吃的多香,睡觉多舒服,为什么不能顺着这点本能来?
春日太舒服,就是要打盹。
连手里握着的外语书都啪嗒掉在了地上。单词表,催眠利器。
春野林风,又无虫豸打扰,她一眠无梦,沉沉到夜晚,太阳西沉。
忽然,风里送来了此起彼伏的或娇或尖或憨的“喵”声。
“喵~~”
一声嗲得嗦毛的猫叫,在她耳畔响起。
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身子,往她脸上一倒,尾巴啪啪啪地打她的脸。
李秀丽瞬间被毛屁股臭醒了,一下子坐起来,把那只毛色偏黄的橘猫,拧着脖子肉拎起来,看到它竟然口里还咬着供给自己的大梨。
“哪来的橘猫?”
她跟它大眼瞪小眼,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杏花村里被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狐疑:“山下这村子一天就变成猫窝了?怎么那么多猫?”
她恶狠狠地按住橘猫,把它从头到尾巴,逆着毛撸了一遍,让橘猫欲梳毛而不得:“这就是你胆敢往我脸上坐的代价!等着,这就找这里的屠夫嘎了你的铃铛!”
等橘猫浑身毛发刺啦,惨叫着往庙外逃,她才拍拍手上的猫毛,升起好奇,跟着橘猫往山下蹑去。
橘猫本以为自己甩脱了这个觅食时遇到的怪人,努力梳顺毛发,才往山下,找它心爱的三花娘子去。
却不知,树梢上,随着摇曳的树枝,轻飘飘地,那怪人一步都没落下,跟着它下了山,还觊觎着它同伴们的皮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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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神”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新的朝它而来的“香火”。
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根据小耗子们说,一直在龙女庙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拆她的庙。
这些混账凡人,居然无视了它的警告,不顾它的最后一丝情分,铁了心要供奉“龙女”!
“田神”气得浑身肌肉都在发颤,獠牙顿长,钢毛欲竖。大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它下定决心,这回,定给个更大的教训,不留一寸田上的庄稼!
他们再种,它就再毁。它仁慈,不杀人,也不吃人。
但是,呵呵,定要这些凡人一整年颗粒无数,饿死若干,才能长长记性!
“田神”遁地而走,从地下潜入了杏花村,在一个田埂里探出了头,吭哧吭哧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它就觉得不对,脖颈的汗毛耸立。
回头一看,漆黑的夜里,杏花村的田地旁,草丛里,树后、房屋后,却亮起了数不清的“萤火”。
杏花村的田野里,不知何时,卧了百数的猫!
正溜圆发光的眼,因饥饿而一眨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