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
在杏花村人的的努力下,材料很快就齐了。
龙女庙的神案上,放着一沓崭新的白纸,一把带有锈迹的剪刀。
准备完毕,赵子英就抱着那只偏黄的橘猫,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庙宇。
龙女说,此仙家密法,不宜凡人见之。让他们先去准备祭坛,以及要供给“虎”的生肉、鱼等食物。
庙门在人们身后合上。
村童们好奇地想回头,却被大人们揪住耳朵:“看什么呢!龙女娘娘说了,不能看!”
大人们怀着一种畏惧之情,说不准,这种法术,就是只要被看到就不灵了。
还有几个村里的闲汉,正偷偷往一边的小路溜去。
赵子英叫住他们,带着赵家人,有意无意地将他们围住:“癞皮子、狗二、青头,你们上哪去?”
闲汉们你看我,我看你,支支吾吾:“回村去啊,啊,去找鱼,我知道那边中段的鱼好钓,给黄貍爷爷钓一条”
赵子英道:“可你们去的这个方向,不是回村的路,去溪流中段也要绕远路。倒是可以直接出村。”
村民们也回过味来了:“你们难道要去告龙女娘娘的秘,换赏钱?”
村正虽然是村官,但也是村里的老人,闻言,沉下脸,怒斥:“你们糊涂啊!”
见被揭破,闲汉们本想反驳,见遥远处就是龙女庙,也不敢大声,但嘀咕:“那可是十万钱。”
村民们都骂他们,一位大婶叉腰指着他们的鼻子:“狗东西!龙女娘娘正在想办法为我们解决田神,她自己可不怕那黑面郎,是为了村里免遭报复!你们就要去出卖?”
见三人还是不服的样子,赵子英说:“先不说,龙女娘娘是鬼神。鬼神显灵,就算不是这座庙宇,也可以是其他庙宇。惹恼鬼神,她便换座庙显灵。你们最多只能拿到二十两的线索奖赏,还要三个人分,也就是每人六、七两银子。而为这六七两银子,得罪一位神通广大,更胜野猪精的存在,你们觉得划算吗?”
“就是!”其他村民都说:“那啥劳子通缉令,你们也敢去应?那都是傻当官的想出来的,通缉鬼神!你们也不怕庄稼无收、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倒一辈子血霉!”
村正也摇摇头,他比这些无知的村里闲汉,更清楚如今朝廷基层官吏是个什么德行:
“你们三个,真觉得这钱到得了自己手里?就算是这二十两,这钱若下来,首先县里的老爷们要过一过,然后班头手里要过一过,衙役们手里要过一过,最后——”
赵子英接口道:“最后,能剩几枚铜板给你们,已经是差爷们仁德体恤。大可打你们一顿,称你们谎报线索,冒领赏钱,再赶了你们出去。这样,下次再有人来报消息领赏,又可故技重施,再弄一笔。”
村正捋捋胡子:“我可以请子英放行,放你们下山去报赏,但若你们挨了打,别想村里来人擡你们回来。而且,你们大可以看看,会不会真有官差来‘搜捕’龙女。”
三闲汉都沉默了。
村民们则都点点头。
他们知道,村正和赵子英,说得半句错都没有。
这也是除却感恩外,杏花村人根本没想过去理睬这什么通缉令的另外原因。
就算是土里刨食的平头百姓,也知道如今这世道,这朝廷官吏的德行。
真以为自己能拿到什么赏钱,才是痴心妄想。
为了甚至不一定会到手的几枚铜板去得罪鬼神,莫不是什么脑子有问题的痴儿?
再糊涂虫,也掂量得轻重。
见此,村正挥挥手:“把他们三个绑来,关回村里去。等我们事毕,他们也清醒了,再说。”
村民们捆了垂头丧气的三闲汉,押回村里去了。绑好后,就自去准备祭坛事宜。
李秀丽闭门在龙女庙里,但把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她并不在意那三个要去领赏的。
大周朝廷的人来了又怎么样?至今为止,也没见到一个幽官,来凡人却抓不住她,哈哈!
至于,为什么不让村民们看她“施法”
其实,也没什么被看到就失灵的说法,只是她的剪纸手法不熟练,才不要被人看到。
李秀丽盘膝坐下,拿起一张白纸,举起剪刀,咔嚓咔嚓,耳朵、脸蛋、胡须、身子、四脚、尾巴,剪出来一个歪歪扭扭,大致看得出来像只猫的样子。
她鼓起腮帮子,体内三境震动,三色之炁源源不绝,吐在白纸上。
口呼:“虎耶!虎耶!”
三色之炁凝入剪下的猫形纸片,那纸片瞬息“活”来过来,竟歪歪扭扭,试图站起。
李秀丽面露喜色。我果然是天才,第一次制作傀儡就成功啦!
下一刻,啪嗒,剪纸“老虎”四只长短不一的脚,一脚踩歪,它闷头倒下,便一动不动。
她再呼之以“虎”,它仍毫无动静。
李秀丽立即打开论坛,敲“瑛”:【前辈,我剪出来的傀儡怎么叫也不动!!】
她之前向瑛请教,瑛便教她一个办法,以克住野猪精。但需要她制作一个虎形傀儡。
修行者到了炼炁化神,已经可以制作傀儡了。
傀儡术,与浮空“术”一起,并列化神阶段修士掌握的,最基础的两个“法术”。
驱使纸人、撒豆成兵、筷子化仙,都是一种傀儡术。
原理很简单粗暴,且因其原理,在阳世也可施行:
练炁化神阶段的修士,体内凝练五境。只要五境不崩溃,就可以源源不绝地涌出七情之炁。
化神修士,便在现实中寻一五行之中的物件,或拟动物,或拟凡人,只要能制造出类似该生命的大致外形,再将七情之炁大量灌输。
脏腑可以诞七情之元炁。
而七情之元炁也可以取代脏腑的运行。
便在该物体的内部,形成模拟的五脏六腑。该无生命的物件,就能暂时生灵化,“活过来”。
所以,甚至还有人称傀儡术为“点化”。
实际上,它们行动,全赖制作者、操纵者的七情之炁所“活”,一旦炁耗尽,就变回纸人、豆子之类。
且因人间绝万法。傀儡在阳世之中,就会完全与它外形模拟的生灵,一模一样。
像刘丑,在阳世,看起来就是活生生的人。只有到了法术能够存在的幽世、洞天,才会显出木头傀儡的本质。
丁令威的鹤傀是鹤的羽毛编织所化,在人间,就是普通人模样,能暂时化鹤。到幽世,就渐露原型。
李秀丽虽然还没有真正迈入练炁化神,体内却三境已成,只差二境,她已经可以尝试着制作傀儡。
她制作的傀儡,因为缺了两境,虽然会有某些缺陷。但也可以通过别的手段来规避缺陷。
【制作傀儡的第一要意,是要‘形似’。越栩栩如生,点化越顺手,能承载的灵炁越多。最好使用常年沾染人炁的裁剪之物,效果更佳。
但若制作出来的东西,精度有差,有个大致外形,能看出来是某物,也不是不能用。
如果外形差得实在太远】瑛没直接回答她为什么傀儡不能动。
李秀丽缓缓拎起那张剪纸。
耳朵,嗯,坑坑洼洼,像被老鼠啃过。
胡须,每一根都长短不一。
头大,身子小。
尾巴,短短的。
四脚,柴火棍高低参差。
勉强看得出,是个猫形的动物。
但要说这是老虎李秀丽就算颇有自信,一时半会也没法说服自己的眼睛。
没事,所以她才要来一沓的白纸!
她撕掉这张剪纸,操起剪刀,开始祸害第二张。
一直剪了二十多张纸,满地都是废弃的各种歪歪斜斜的“猫”,李秀丽受不了了!
她掐了一缕风,让村民去找附近最会剪纸的人来!
杏花村找来一个白头老妪,走路都颤了,布满皱纹的手,却操纵着剪刀,三下五除二,变魔术一样,剪出一个栩栩如生、威风凛凛的大老虎,神气极了,作傲啸山林状。
李秀丽让他们把纸老虎放在案上。
等门一关,她就一把揉皱手中的鞋拔子脸纸“猫”,丢掉,毫不客气地收下了这只纸老虎。
不是自己剪出来的,操纵起来不怎么顺服听话,那又怎么样!
能用就好啦!
这一次,她再鼓起三境,吹入三色之炁,呼“虎耶!”
那只神气的大老虎,纸睛便转,虎尾一摆,腾跃而起,迈起威风步伐,走了几步,嗷呜而啸。
活转过来。
第一步,成了!
此时,天色已深。
赵子英叩庙:“祭坛已设好,供奉俱全。”
庙宇中,传来龙女的声音:“寅时将至,可以开始祭祀。请村中老人,一步不差,重复你们过去祭虎的仪式。记住,台上的,就是‘山君’。你们把它看作虎,它就是虎。否则,祭祀就会失败。”
寅时,虎时也。
杏花村里,开始了一场祭虎的仪式。
田地中设下祭坛。
高踞神坛之上的,是一只别号“金丝虎”的黄貍子,它的皮毛纹样最类虎纹。
此时,它乖顺异常,仿佛被什么人恐吓过似的,咬着鱼干,喵喵地叫着,在祭坛上啃食,偶尔打滚,好奇地时而看一眼台下的人们,却始终没有跳下祭坛。
坛上铺了一张猛虎啸月图。
坛前置好鱼肉,立一铜炉,焚三柱敬神长香。
村中七岁以下的童子,无论男童女童,皆头戴仿制的虎皮帽,额头画王字,脖子上挂着形状像老虎的面食,腰佩布老虎,穿着虎头鞋,在祭坛前,分别一手叉腰,一手与同伴拉在一起,互相对着旋转,跳起活泼踢踏的舞。
边跳边唱: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人间谷,春日彘肥美!”
“呼呼呼,虎虎虎!莫食山下粟,林中设佳宴!”
“请山君——”
杏花村全村百姓皆拜,声震四野:“请山君——除彘害!”
吓了坛上的橘猫一跳,喵喵直叫。
但众人皆目不斜视,好似没有听到那娇滴滴的喵叫声,极力将坛上的黄貍子看作大虎。
隔着升起的青烟,人们恍惚看到,那只黄貍子的身形逐渐发生了变化。
它皮毛的颜色加深,花纹更似虎纹,额头慢慢浮出王字,身形亦膨胀起来。
它还在叫:“喵——喵——嗷,喵嗷——嗷呜——”
猫叫声渐如虎啸。
杏花村上空清风略过,李秀丽站在一颗大树顶端,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在她眼中,杏花村民身上的炁,分出一部分,汇向黄貍子。
而杏花村的地下,腾起薄薄的烟雾,雾中闪过一幕又一幕浮光掠影,皆是过去成百上千年间,大周百姓祭虎的场景。
一个脆弱而淡薄的现象,正在浮出,它如烟般环绕黄貍子,以它为中心,渐渐化作一头斑斓大虎的虚影。
瑛说过,那野猪精有控土、土遁、厚甲等天赋神通。若寻凡虎,一来制不住它,二来难以操纵。不若制作“虎傀”,凝聚人族对“虎”的认知,塑造“现象”,临时“点化”出炼精化炁修为的“虎”,它便自带克制野猪精的神通。
不过,此时黄貍子身周的虎象,还是太虚幻了。毕竟只是一村之人的临时唤醒。
让我来助你们一臂之力!
她自袖中取出益发活灵活现的纸老虎,朝它吹了一口气:“去!”
纸老虎随风而来,迎风就长,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奔向黄貍子,朝它一扑。
虚幻的虎象,与纸老虎合二为一。
即虎之“神”,与虎之“形”,二者重叠,便如盔甲般,罩住了黄貍子。
神形合一,祭坛便被压塌。一眨眼,原地出现了一头货真价实的斑斓巨虎。
耀耀的金眼,如有电光霹雳。
白额,王纹闪闪,两鬓如火,在风中扬起;皮毛似锦绣,月下流光,灿烂夺目。
锯齿钢牙,森森冷气,勾爪凝霜。
蹲在那,高比小山,约二十来尺。
野猪精与它相比,当真就是一只大了点的老鼠。
寻常老虎与它相比,只堪如初生崽儿。
锦绣斑斓虎,对月仰天作长啸。
这幅场景,比画家们绘出的“山君”,更加威风凛然,神异莫测,有堂堂感。
如此之虎,才堪作山林之君。
巨虎对月啸罢,便环顾四方,嗅着什么。
同为此地洞天所赋予了力量,且人们召唤它时,呢喃恳求的,就是除彘。
它对野猪精留下的气息十分敏感。
纵使深埋地下,依然精准地嗅闻而出。
嗅了一阵,巨虎便一声大吼,四蹄生风,循着气息,竟腾空而奔,头也不回地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李秀丽眼前一亮,心知,那野猪精必定藏在这个方向。当即御风而随。
奔了百里,到一密林泥潭处。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有一只庞然黑物从泥潭里滚出。脱离了杏花村范围,“田神”果然显出真身,是一头鬣如钢针,肥头大耳、铁山横倒般的黑野猪。
它身上尤带淤泥,便猛然朝地下扎去。
熟料,这百试百灵的一招,却栽了跟头。
巨虎电目一凝,极速扑去,利爪一勾,地面就仿佛变成了水,仿佛猫爪勾鱼、勾老鼠那般,爪尖环风,深入地下,穿透野猪精背脊上的骨头,硬生生将它从地底“勾”了出来!
野猪剧痛,拼命挣扎,猪嚎一声。
忽然,大片的泥土开始翻涌、震动,波浪般,试图颠倒巨虎。
虎踏风,腾空而起。
泥土又骤然化作一个巨大的泥浆般湿哒哒的猪头,奋力去咬虎爪。
巨虎龇牙,松开了爪。
野猪精大喜过望,以为逃得生天,当即又要遁地而走。
熟料,巨虎嗷呜长啸,附近的山林便簌簌而动。一霎时,那些树木仿佛得到号令一般,全都活转过来。
野猪精刚沉入地下,便被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不断延展的树根,缠得密密麻麻,捆成了茧子。
巨虎又嗷一声,林木摇动,根系破土而出。无数树木,仿佛向君王奉献宝物般,用根系共同举起了那头被捆结实了的野猪精。
巨虎这才满意地用爪子拨拨野猪,鼻子里喷气,发出一声嘲笑似的“嗷”。
意思仿佛是:让你跑,在山林里,你能土遁,我就拿你没办法?
原来那松开的一爪子,竟是欲擒故纵,玩弄野猪。
见野猪丧气若死,一动不动。它才张开大口,对准其脖颈,准备了结这只眼中的“大老鼠”。
正要下口时,一个轻盈的身影落在它背上,揪住了它的毛,阻止了它的动作。
略熟悉的声音说:“先不要吃它,它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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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先是见貍猫化虎,目眩神迷。随即,便见山君乘风而奔,不知去向哪里。
只过了一个时辰,雄鸡唱晓,天边微亮时,王字金光映空,斑斓皮毛映日而光,巨虎乘风而返,口中叼着九尺多高的野猪,叼耗子般。
巨虎落地,将野猪精吐在地上,一掌踏在它身上,环顾四方,傲然示意村民。
这野猪精被虎爪推着,在地上滚了几滚,奄奄一息,昏迷不醒,周身全是血洞。
偶尔扭曲一刻幻像,闪过一丝田神的“九尺硕鼠”模样。
有恨毒了它的村民,有举斧的,有拿叉的,就要了结此怪的性命。
“慢。”巨虎上方传来一个女声。
众人仰头一望,才见虎背宽阔处,侧坐一少女。
她揪着巨虎的脖颈毛,像拉着缰绳。
巨虎威风凛凛,雄壮神异,电目钢爪,如山中之君。
她苗条曼妙,容貌柔美,裙裾微荡,绣花鞋轻踢虎背。竟以山中之君为坐骑。
赵子英是少数将她容貌认清的人之一,当即拱手拜曰:“龙女娘娘。”
村民们恍然大悟,纷纷拜下,这次,他们是真心服口服了,真心当她是村里供奉的守护神了:“龙女娘娘!”
村童们更是偷眼觑个不停。
村正道:“您化猫为虎,为我等除去彘害,我等感激涕零!”
李秀丽揪了揪虎毛,示意这貍子不要玩死了野猪精,才说:“不必拜我。有一半是你们自己的力量。”
村民们不解。赵子英却目光一闪,想到了她曾嘱咐村民,说“你们觉得它是虎,它就是虎”。
村正问:“您不让我们杀它。是要亲自处置这头野猪精吗?”
“不是我要处置。”外貌甚年少的龙女一手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另一手指了指狼藉的村落:“你们村里变成这样,杀了它,也太亏。”
“此妖有天赋神通,能遁地通土,是梳理地气、翻整土地的一把好手。”
她话音未落,听到“梳理地气、翻整土地”八字,世代为耕的人们,眼睛蹭地亮了。
他们看像野猪精的目光,连昏迷里的它,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