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小丘山。龙女庙四周,云雾隐隐。
神案前,两个蒲团,坐一老一少。
“这一笔,画得歪了”老妪将少女拿炭的手导正,“照这条线画下去,剪的时候,人的脑袋,就歪了。”
李秀丽赶紧将线条导了回来,全神贯注地在对折红纸的背面画着草图。拿起剪刀时,鼻尖都冒了些微的汗珠。
陈阿婆看到她拿起剪刀,连忙又说:“姿势不对,娘子,您要是这样握剪刀,也会剪歪的。”
便伸出手,自己做了个示范。
见她握的还是不对,又去掰正李秀丽的姿势。
刚伸出去,就微微一怔,有些索瑟,将手缩了回来。
少女的手,肌肤光洁白皙,指甲浅粉,看着干干净净,从来不沾阳春水,连茧子都只薄薄的一点。
陈阿婆的手,粗糙而褶皱,指缝间都是抠不出的老泥。
李秀丽却不觉,亦不顾,拉住陈阿婆的手,急问:“怎么握?怎么握?从哪个部位开始剪?”还凑到了身侧。
那略焦急的神态,对着长辈一般,急着要她教会的要强性子,都像极了记忆中已经形貌模糊、早逝的孩儿,夭折的孙女。
陈阿婆不知不觉,又忘了这是“龙女娘娘”,道:“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剪纸要有耐心,找准了,才一气呵成。”
被说了几句,少女略微嘟起嘴,摇了摇她的胳膊,道:“知道啦知道啦,快教我嘛!”
一滴眼泪却打到了李秀丽手背,她讶然擡头,迟疑了片刻:“你阿、阿婆,你哭什么?”难道她手真这么笨,笨到人家都受不了了?
她烦爸爸妈妈的唠叨,常常砰地关门声以对。
但对祖父母的碎碎念,只能瘪着嘴忍着。
对这个请来教她剪纸的陈阿婆,据说这是人家赖以生存的技艺。虽然确实也有些啰嗦,李秀丽只像对祖父母那样,听得烦了,最多瘪着嘴,从不说一句反驳的话。
李秀丽道:“我让人送的米,他们都送到了,虽然洒了一些,但应该还是足的。这是我自己的银子。不是他们的贡品。还有一些布匹衣服,一年四季的应该都全了。银子,少了点。我现在不够。会再弄点来。你还少什么?”
陈阿婆摇摇头,拭去眼泪,对这位年少的“龙女娘娘”说:“不不不,您给的够多了,区区小技是老太婆胡思乱想,人老了,脑袋不中用。”
“唉,如果我的儿女还活着,我的外孙、孙女也该有您这么大了。”
陈阿婆父母兄弟远在他乡,皆已逝去。接连丧夫丧子,连儿媳妇肚子里的孙,亦未留存,孤苦伶仃独自生活。
已经死了这么多年的,也无法起死回生。
孤寡老人,纵有财物,亦容易被人谋害,或者自己出什么事而无人知道。
见陈阿婆还是神色略黯淡,李秀丽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想,便道:“谁欺负你,在家里给我上驻香,心里念几句。我就知道了。我保管教训他们!”
龙女庙建好后,尤其是前段时间她降服了野猪妖,为村人重新梳理耕作了土地。杏花村从老到少,皆诚心信服。每日都有人到庙中来上香祭拜,好几户还捏了个泥塑的龙女像,供在自家。
原本,杏花村人之炁,极少部分维持田神的洞天。绝大部分互相交汇,汇入天空的大周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现在,杏花村人每日喜怒哀乐之元炁,均分出不少的一股,直直汇入龙女庙中,凝在赤霞龙女的石像、神牌上。
尤其是村民每次上香时,那股分出的炁,便系在雕像上,愈发明显。
而这些汇聚的炁,以龙女像为中心,分出无数丝络,以杏花村民为标记点,竟然慢慢演化出一个洞天的雏形,整个杏花村都在其范围内。
那尊石刻的赤霞龙女像,竟隐隐周身莹光。
李秀丽发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她体内的炁愈加活跃,仿佛被吹胀了似的,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将神像汇聚的炁,也当做是自己的去驱使,或者自己吸收。
同时,在洞天的范围内,她的躯体不再那么飘飞若举,更加接近从前的行走自若。
“不好”的地方,则是,她即使不使秘术,只要走在杏花村的范围内,阳世的躯体,也隐隐有龙像。
李秀丽偶尔临水而照,一个错眼,竟见自己头顶隐隐有琉璃龙角的虚影,眸子流转有碧玉色。
同时,人族传说中,龙的威能与神异,也渐渐在她身上展现。
比如,她不用化龙化鱼,甚至可以不用炁,就能随心随意地操纵杏花村内的水流。
譬如,她在杏花村长久停留之处,就弥生不散云雾。
譬如,杏花村内,她就算穿了荆钗布裙,偶尔行走间,如果不刻意以幻术扭曲外貌,身上的打扮,总会慢慢变作璀璨若霞色的华贵红裙,披云帛,珠饰璎珞,云鬟雾鬓的仙家形象。
可以想见,如果此洞天彻底生成,她不需要化龙秘术,在杏花村出现时的外貌,大约也与龙女庙里的那尊神像,“赤霞龙女”,一般无二。
就像猪九戒行走杏花村时,罩着“田鼠皮子”那样。
凡人的“香火”,果然催生了一个以被供奉者为核心而生的洞天。其中神奇美妙,一时难以尽述。
现在,李秀丽如果愿意,可以不用鲤珠,凭龙女像,就可以聆听到杏花村范围之内,大部分村民的炁之声。
如果村民焚香向她祷告,则音、貌,周围的动态,更加详细地,4D似的被她“看到”。
其中,供奉最虔诚,上香祭祀最用心者,李秀丽甚至可以直接与其隔空“沟通”,将自己的炁分润一些过去。
难怪之前,猪九戒对自己的庙宇香火衰落被占,耿耿于怀,明知实力不敌,还决意报复。
不过,虽然附近好些村落,听说都立了龙女庙,但大多香火不丰。
目前为止,只有杏花村的这间龙女庙,诞生了“洞天”的雏形。
李秀丽又兴奋,又觉得好玩,拿“神像”当做玩具,“测试”了好几天,经常动不动就用心声吓赵子英一跳——其他凡人大都不经吓,没有他皮实。也没有他供奉心诚。
就是赵子英实在不是个会陪人玩的。
一两次之后,再忽然被她“叫”一声,说出他当时在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他也只会平静地承认,并问她有什么要事
还劝她,不要随意对村民滥用,要用在关键时刻,用多了,失权威
啰嗦!
若是陈阿婆主动上香请她,她正好理直气壮,再出去戳那些乡民们的“心声”玩”。
但听到李秀丽这么说,陈阿婆更加感动,却不敢滥用神恩:“您不必为我担心。近来村里人抢着要恭敬我,说是朝廷本就要敬老人。更有几个无赖子,抢上门,亲亲热热说要拜我当义母。我虽然老了,还没糊涂。年轻受的欺负多了,全家被欺负得只剩我一个,死皮赖脸地茍活着。到这个年纪,谁是真心,谁是想欺人,有什么看不透?”
竟收起感伤,耐心地指点少女,细心地调整她握剪刀的姿势、剪下的位置。比过去教自己的孩子,都要细致。
李秀丽照猫画虎,总算剪出了一个大致的人形。
却忽然“听”到了一场对话,她剪刀一抖,这张剪纸就算毁了。
李秀丽放下剪刀:“阿婆,我让小虎送你回去。今天的剪纸先到这里。”
让大老虎送陈阿婆下山。
山下荡来的外来之炁,臭气熏天,正在不断地向山上飘,而且愈来愈近。
她皱起眉,庙门却被叩响。
赵子英站在庙门外:“龙女娘娘,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特意前来拜别。”
他身后,还站着他的那个“世侄女”许红英。
臭气从她身上,直冲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