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小丘山不算高,但山林幽深静谧,缭绕蒙蒙白雾。
许红英和老仆互相扶着,在云雾中,小心地踩过湿滑的青苔山道,跟随赵子英上了山。
“世叔,您这是要去拜见哪一位神仙?”许红英问。
这位赵世叔,父亲与他志同道合,以前都不近鬼神,对民间的淫祠更嗤之以鼻。
现在,却连自己要离村,都要与神祇辞别。
人的变化,竟这样大吗?她有些惴惴不安。
赵子英往前一指:“前方就到了。”
山腰,云雾最浓厚处,立着一座不大的庙宇。山中蒸腾的湿润云气,以它为中心,格外浓厚。
连庙宇的牌匾都藏入雾气,若隐若现。
许红英仰起头,辨认了片刻:“龙女庙。”
她从半开的门缝里,窥见了帘帐后的绰约神像。神主牌前,似乎有“赤霞”二字。
她虽是闺阁女儿,这一路离家走来,也对玉京流传出来的故事,有所耳闻。惊讶道:“莫不是供的那位法场逐天狗的‘赤霞龙女’?”
赵子英颔首:“我家出资兴建的龙女庙。我也算是龙女庙的庙祝,负责庙宇的洒扫、祭拜事宜。当来神前辞行。”
他也不进庙内,隔着门,礼节周全,作揖而辞:
“龙女娘娘,打扰了您剪纸的雅兴。赵烈将离村远行,数日将不能为您扫庙供奉,由族人代之,前来拜别。”
许家主仆二人,本以为这只是固定的、上香般的拜神礼节。
没想到,庙内真传出一个清润悦耳的女声。闻声,年纪似与许红英相差仿佛,也就十四五六岁上下。
“记得交待好你家的人,供果子,别少了貍子的那份。它要抢我的吃,烦。”
赵子英道:“请您放心。此次远行,我还将带走一部分族人。但庙中事务,俱已交待余下的族中男女。他们年轻冒失,您有不满,尽可吩咐。”
“不过,他们不禁逗。混熟了,又没有分寸。还望您莫与他们玩笑人心,不可玩”
“知道了知道了。”龙女的声音低了片刻,心虚一般,甚至还有点嘀咕:“是她们自己老是跟我祷告,说什么爱慕谁的,天天焚香絮絮!”
看电视剧就最烦这种水剧情拖拖拉拉的。才大发慈悲,特意也去听了那男子的心声,好心告诉赵家十三妹,说那男子已经知道她心意了。我帮你转达了。顺便告诉她,那男子说不喜欢她,喜欢村口的雅娘。
谁知道,赵家的十三妹,明明平时耍得一手好枪法,是个爽快女儿,却因此哭了三天三夜。像素脸都哭肿了一圈。
赵子英这个族长兼长兄,就借上香祷告,在心里跟她说人世的种种人情往来,絮叨不止。
她想不听,那炁之声都往她这飘。
一个铁塔似的武夫,大约是拉扯着一家弟妹侄儿惯了,真念叨起来,竟比陈阿婆都烦。
偏他是龙女庙最诚心的供奉者和庙祝。还要靠他照顾貍子——李秀丽喜欢摸猫,却不喜欢照顾。
才不是觉得对不起他妹妹!
明明是她们自己向她求告的!
那次她被赵子英念得头皮发麻,此后,也不敢再轻易戳其他村民的心声了。
李秀丽怕他又啰嗦,立刻说:“不跟他们戳心声玩!行吧!你还走不走!”
她在庙内一跺脚,袖子一振,四周的风呼呼大作,吹开云雾,就推着他往山下走。
赵子英叮嘱的话都没说完,哭笑不得,也只能顺着风被推走,带着许红英二人辞庙下山。
赵氏族人因他的召集,有一部分正牵驴带马,聚集村口。
赵子英道:“世侄,太乙观是官家倚重的新国师。素日在民间风评也好,都说常普济民众,助人度厄,协助朝廷管理儒释道,系有道真修。前些日子更是帮助华将军脱身,不惜得罪黄相。你父母被太乙观带走,其中或有隐情。”
“因此上,我让族人兵分两路。一路沿着你家往玉京的方向去,探听太乙观近日的动向。一路,我带十三妹等,与你主仆同行,先回你家宅之中,查探一番当时情形留下的痕迹。”
许红英感激涕零,忙向赵家人谢过。
赵子英道:“世侄不必客气。当年我族中蒙难,长辈都战死沙场。我年不过十四岁,带着同辈弟妹,历经艰险,从幽燕逃到了故京城。那时候,族里年纪最小的,被我抱在怀里,还只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若非许大哥常常接济我们,嫂子时不时接过我弟妹照顾,岁月实在难熬。”
赵十三妹也爽快道:“红英侄女,你娘曾经亲口给我喂过食,换过衣,把我跟你一起照顾。我那时候还曾亲耳听到你哭呢!如今,许大哥跟嫂子有难,我们怎能坐视不理!”
一行人便出了村。一队赵家人往南走,玉京在临江府更往南。有一条大官路。太乙观若擒了人,往南回京,必经此路。
赵十三妹牵着两匹马,赵十五弟则弄来了一辆马车,自己充作车夫,请许红英二人上车,准备往西边,去许家南渡来的落脚地,临江府隔壁的望江府吉兴县。
十三妹扶许红英上了车,等高妈妈也坐好,她自己则翻身上马,骑马伴行。
赵子英则打马当先,在前引路。
这时,许红英才悄悄掀开窗帘,问伴在车旁的十三妹:“赵十三姑,山上的庙中,真住着‘赤霞龙女’吗?方才,庙里忽然有少女言语之声,言语间,赵世叔称对方是‘龙女’,吓了我一跳呵。难道有真神在此?”
赵子英待她诚如自家侄女,十分温和。但到底是初次见面的外男,龙女又是传说中的鬼神,刚刚在山上,许红英不敢、也不好意思细问。
便说了方才山上所见所闻。
赵十三妹,年过十八,跟着大哥赵子英读书习武,舞得一手好枪法。她裹头发、窄袖腰裙,长裤,打扮举止极利落。闻言,道:“当然是真神。我们山上的庙里,确实住着位龙女娘娘。”
她撇撇嘴:“虽然本领非凡,却嘴巴比鸭子还硬,又不通人情、招猫斗狗,顽皮可恼。”
开始,他们还是很崇敬这位赤霞龙女的。但是,慢慢相处下来,便发现,大哥当了这位龙女的庙祝,与其说是奉神,不如说,简直是又多了位令人操心的小妹妹。
听此言,许红英讶了一声:“啊,如果有真神在庙。那适才,我礼拜不诚,怕是得罪了龙女娘娘!”
赵十三妹却摆摆手:“莫怕,莫怕。虽顽皮可恼,赤霞小咳,龙女不是个小气神,心肠其实其实也挺好的。不会同你计较的。”
前几日,她哭了三天后,忽然门外来了她爱慕的男子,竟鼻青脸肿,来“向她道歉”。二人无言以对。
龙女的大老虎,则在远处鬼鬼祟祟地时而往这里看几眼,似乎在“监督”男子有无照样行事。
道什么歉!道他不喜欢自己的歉吗?难道还要强迫人家爱她不成?生怕旁人不知,她恋慕不得!
十三妹那时又是咬牙又是羞,又是生气又是笑,恨不得也爱不得。
若这赤霞小丫头真是她妹,怕不得当场挨她一顿揍!
但气,倒是消了。
就是,隔日轮到她供果子时,十三妹特意全选了发青、最酸的上去。赤霞小丫头,竟然一声不吭地吃了,酸倒牙也捂着腮帮子,硬挺着没说话,也没向大哥告状。
这就不必说了。
马车行了一段路,出了杏花村不远,忽然,赵子英却勒住马,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前方,有一黑物等在道旁,肥头大耳,钢鬣长鼻,赫然是猪九戒。
他勒了马,后面的马车也停了。
许红英掀起帘,就小小惊呼一声。竟是她之前看到的,那头口吐人言的的大野猪。
十三妹安慰:“别怕,这憨货是个精怪,但早被龙女娘娘收服座下,如今是村里的长工。”
果然,大野猪见赵子英发问,便道:“娘娘叫我护送你们说我皮糙肉厚,粗有修行,既可以抵住凡间刀枪,也能对付一些精怪妖鬼。老赵,路上你可得管饭”还不住地去偷瞄许红英坐的马车,黑色的猪脸上竟然也能显出“羞涩”来。
赵子英便撚了一炷香,火折子点了,默念神名。
龙女的声音果然在他心里响起:【确实是我支使这头猪去的。随便使唤它,它重伤过你,本来就欠你。不必怕它路上使坏,我自有办法约束、对付它。】
确认过后,赵子英对猪九戒道:“虽然如此,带着你赶路,略微太显眼了。谁家带着野猪同行?不知可有遮掩的办法?”
闻言,猪九戒道:“我修为有限,人身只修了手脚,也没法使幻术。”
说着,便人立而起,一阵烟雾后,前脚,变成了两条毛胳膊。后脚,变成了一双大毛腿。却还顶着一颗猪头,猪尾巴,看着更吓人了。
赵十三妹转过了头去,许红英立即放下帘子。
赵子英赶紧把自己的衣服从包裹里翻了一身给它,又找了个巾子裹住它的嘴脸,道:“你不是可以遁地吗?”
猪九戒羞涩道:“可以,就是,不能长久待在地下。会闷死”
它瞄向马车:“而且,老是遁地,这,说话也不方便”
“哎呦!”话音未落,山林里飞出了一物,正正砸中它后脑。
是一枚青枣壳。力度极重。破空声嗖然。
猪九戒头也不敢回,很是丧气,老老实实回话:“遁、遁一个时辰左右是没问题”
“那人多时,你就遁地,避开耳目。人少时,便用衣裳裹住头脸,勉强也可蒙混。”赵子英朝山林里微微瞄了一眼,便安排了下去,又让猪九戒走最前面。
它人立而行,速度竟比骑马的赵子英只快不慢。
等一行人重新上路,山林里,少女侧坐在缩小了许多的老虎之上,缓缓步出。
她拍拍虎傀的脑袋,嘀咕:“他们应该没发现我吧?”
许红英身上沾染了一股炁,不是她本人的炁,也不与其他凡人的炁交互,自成一体,盘绕她周身不去,但也没有完全系入她自己的炁。
这种不与其他凡人交互的炁,一般都来自超凡存在。说明,许红英必定近距离接触过超凡存在。
但这股炁,却没有彻底系入许红英本身元炁,则说明她只是在那个超凡存在的环境里长期沾染,而非与它们形成了某种关系。
就像,参拜赤霞龙女庙的村民们,诚心者,身上会有一缕她的炁环绕,系入其心炁。
而许红英,本身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常年闭门家中。
这就代表,许家的事,可能与临时溢出区,即洞天,密切相关。
来到大周这么多天,丁令威曾说过,这里因为失去了仙朝的统治力,所以洞天频发。
果然没有骗她。
先是在杏花村,随便地就遇到了野猪精。又是随便上门一个人,背后就联系着可能的洞天。
李秀丽有种狩猎的兴奋。
何况,事关太乙观,她还要去送信物呢,万一送错了怎么办?更应一探。
当即坐不住了,借口野猪精去护送,让它用自己的动静,路上给她打掩护。
便骑着虎傀,离了庙宇,悄悄跟着赵子英一行,也去往望江府。
至于,问她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跟赵家人一起走的猪九戒,挨了她一顿胖揍。啰、啰嗦!是它活该!
李秀丽往前看,见那个烦人的赵子英,和凶巴巴又小心眼的赵十三妹,都没有回头。
肯定是没有发现她。
遂略微松了一口气,勒了勒虎毛,紧了紧背上的包袱,让它脚步轻点,从林中绕路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