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三
官家近日心情极差。
连他最宠爱的内侍,小心翼翼地为他奉茶,都会无故遭呵斥。
出身大周宗室,被抱养给官家,由宫妃养大的嗣子之一,如今十五岁的环郡王,本来想去向官家禀告今日的学业,却被宫人劝住:“二哥,官家今日仍心火不平,命宫内不得扰。”
环郡王怔了怔,只得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却见同样被立为嗣子,且是被皇后收养的宋琚,正陪着黄相公,有说有笑地往官家的福宁殿走。
二人看见宋环,正眼都不带看,便从他身侧而过。
官家今已四十多岁,亲子早夭,连一位公主都不曾得,无后。只有两位名分未定的宗室养子。
既非皇子,又称官家为“爹爹”。二人都被官家封了郡王。故而宫中多含糊地称宋环为“二哥”,宋琚为“三哥”。外朝则以郡王呼之。
黄相公一系拥立跋扈的宋琚。而曾经的华武兴,被贬的张指挥使、林宰相,都曾替宋环说过话,希望官家早日确立“少有志,慧而仁”“德行无过”的宋环为皇子、太子。
官家本人也曾更偏向宋环。但如今狄人雄兵压境,华元帅亦被贬为平民,黄相公依仗狄国,权势滔天,朝中文武要么笑脸逢迎,要么闭口不语。
当时华武兴被押上断头台时,宋环十分仰慕尊敬这位将军,也曾私下,苦苦哀求官家饶恕华家。
却被黄相所知,大怒,当面斥骂宋环是“无知小儿”。
而朝野立宋琚之声骤高。宋环却被外朝逐渐摒弃。原本将得的“皇子”名分也被压住。
眼见拒绝了自己入内的福宁宫,却在黄相几句话里,宋琚就被带了进去。
宋环默默无语,抿唇而走。回到住处,才吐出一口浊气,郁郁不乐。
见他如此情态,陪他长大的近侍叹道:“郡王,何倔强也!人生在世,岂不逢迎?何不主动向黄相低头认错?只是口头几句,至少能换得处境改善。”
宋环摇头,仍然不语。
近侍知道他不想谈及此事,便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音:“郡王可知,官家为甚么这几日发这么大的脾气?”
“微臣从宫人处听得,原是官家做了个梦。梦见白龙衔印而来,那印是传国玉玺。熟知,玉玺却落他人之手”
话未说完,宋环惊而喝止:“住口!福宁宫中事,不得议论!”
近侍闭口。
宋环顾左右,见附近没有其他人靠近,才道:“再有下次,你自去领罚。”
近侍忙认错,却仍被宋环打发了下去,换人过来值守。
另一个侍从上来后,吸取了教训,果然不再谈论福宁宫中事,只对他谈些市井趣闻。
笑道:“二哥可知,今日,玉京城中,出了桩奇事,上至官员贵眷,下至贩夫走卒,皆异之。”
“噢?甚么奇事。”
“玉京的街上,有异人摆摊看相,奇准无比。因此人,已经闹出了三家富户争子的奇闻。”
“三家争子?”宋环毕竟年少,果然起了兴致:“细细讲来。”
原来,近日来,玉京靠近太乙观不远,城东的一条街上,持续有人摆摊看相。摆摊者,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女。
其人曰,看面断人生,不准不收钱。如果准了,则一次相面需要一两银子。
开始,见她年少,又是个女娘,经常有闲人上前假意看相,实则混说胡话。但这小娘子只要一开口,人皆惧之。
原来,明明素志不相识,她却能从人的出生一直将对方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仇敌,乃至邻舍,一一道来。
甚至,连对方最近倒了怎么样的霉,闯了什么样的祸,都说得头头是道。不像其他神棍那样总是含糊其词。
这样一来,短短一二日,这小娘子声名鹊起。
慢慢地,真有人找上了门。
据说,是一家富户,老爷带着一青年出游,路过想请小娘子相面,看看近日是否有与人结仇。
这小娘子却指了指他身边的青年,张口说:“你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不过,你侄儿却惹了桩事,欠了一笔钱。对方来势汹汹,马上要上门找他麻烦了。”
话音未落,众皆哗然,富户变了脸色,斥责小娘子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概因,这家富户本是出了名行善的人家,但子嗣艰难。他带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众所周知,乃是富户的独生孩儿,读书刻苦,已经考上了秀才。
这小娘子张口却说“你侄子”。富户自然觉得她算得不准,胡说八道。
小娘子生了气,当即指着那富户说:“肉眼凡胎,今日教你个乖!你只有过一个亲生孩儿,出生就已经夭折。你回家去搜,在你家卧室正对的花园左走六尺,槐树下,掘地再三尺,马上就能搜得出一副婴儿骸骨,上面挂着一枚玉佩,上面写着一个‘文’字。”
富户当然不信,怒气冲冲,立即返回家中,照着这小娘子的指点,在槐树下掘地三尺,一看,似雷霆轰顶。泥土之下,果然有一婴儿骸骨。小小的尸骸怀中,果然置一枚玉佩,刻着一个“文”字。
他白手起家,常年在外走商,积累财富。这是他孩儿出生后不久,没看几眼,他又要匆匆离家行商。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便将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一枚成色上好的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期之以“文”,望他日后能够读书上进,不要像自己,奔波劳碌。
但他却无法质问老妻了,因生了产褥之病,他的妻子缠绵病榻,在孩子七八岁上就已经病逝。
他抓住妻子的陪嫁丫鬟,严加逼问,丫鬟终于说出实情。
原来,他常年在外,自己倒是时常眠花宿柳,时不时往家里送个收用的婢妾。但他的妻却要苦守门庭。
正这时,他的小弟却值青春,又在家乡打拼,受了关系不错的大兄嘱托,常来看望年轻的嫂子。
一来二去,竟有染。
这孩子虽然是富户的,但他那次走后不久,那婴孩就突发疾病夭折。
其妻恐他责怪自己照料不周,与他的小弟商量。
正逢小弟的妾室也生了一个孩子。富户之弟眼馋兄长的家业,就撺掇嫂子,便将他这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妾生子,冒充了夭折的富户亲子。
得知真相,富户气得发昏,但看着非常有出息,不到弱冠就考中秀才,正准备考举人的“儿子”,他又心生不舍。
遂决定咽下这口气,到底也有他的血缘,侄子总比无子好,只充作不知。并令人不许张扬,再对外去砸了那小娘子的摊子,就说没有挖到尸骨,她算得不准。
谁知道,次日,他小弟找上了门。兄弟几人分家后,各自打拼,小弟也混了一份家业,虽然不如长兄,也称得上富足了,偏偏,小弟也只生了一儿一女。因年轻时忽略了儿女。儿子少时一个不慎,摔坏了半身,是个瘫子。女儿则脾气乖僻,时常鞭打下人,辱骂老父,招婿上门还连打走三个丈夫。
因此,小弟上来就赔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长兄赔罪当年之事,称想要回孩儿,继承家业。
富户哪里肯让?二人大吵大闹以至于动手。消息泄露了出去,又引来了第三人。
说到这,宋环愈发好奇:“这又关第三人何事?”
侍从却撑不住地笑了:“原来,这孩子也不是小弟的。小弟花心风流,甚至与嫂子有染。他的妾室也有样学样,跟他们二人的表弟,即一个卖油郎勾搭在一起,生下孩子,谎称是夫主的。后来,大概是畏惧事发,自己悄悄逃走了。”
“如今,与妾室私通的这表弟则开着油铺,吃穿不愁,只担忧晚辈们没出息。偶然上街遇到看相的小娘子,询问孩子们的能力前途,却被她说,都不如你最长的孩子。这才得知,亲生的最年长的孩儿竟然是秀才公,如今养在富户家里。便上门讨要。”
“如今,这三家争子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举京皆知。”
“那小娘子的摊子倒是没人砸了。风光得很,京城上下,有的是排着队,捧着银子,请她相面的。”
宋环听得啧啧称奇。
侍从笑道:“知道二哥心情不爽,闷在宫府中有甚意思?不若去玉京坊间走走,也看一看这桩奇闻。那娘子现在还在摆摊,因她说每日到太阳落山就收摊,绝不入府看相,就在街上。所以摊前排了很长的队,可热闹了。”
宋环果然动了心。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因不与当今官家同脉,到他这一辈,其实出生已在民间市井,长到六七岁才被抱进宫里。
故而,他对市井感到很亲切,时而会在民间走一走。
少年人也多好奇好玩。即使是他也不例外。就爽快地更了衣,侍从带路,往街上找那个看相的小娘子去了。
到了城东的那条街坊上,果然人头窜动。
宋环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一面旗帜,上面写着“看相一两银,不准不要钱”。
据说,这小娘子名字里带有一个“丽”字,因不知全名,人称丽娘。
好不容易,在几个侍从开道后,宋环挤到了前面,看清了这位小娘子。
他毕竟少年心性,见之,先有些失望。
这小娘子生得浓眉凤眸,挺鼻利唇,五官轮廓,甚至硬挺锋利到有些凶相。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若作男装,便似个英俊男儿。作女相,却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与“丽娘”的名字不太相衬。
此时挤到前排,见“丽娘”正与一个愁苦面相的妇人说话,他正要看一个热闹。却被拥挤的人群推得险些一个踉跄。侍从们不知为何,渐渐与他被人群分隔开了。
其中一个侍从的声音惊恐地响起:“郡王小心!”
人群中,一点刺眼的雪亮一闪而出,朝着宋环的胸口猛然扎去!
李秀丽一边练习相面之术,一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银子。
哎嘿,她的小私房又有啦!虽然有赵家一手包办龙女庙的各项事务,但她也要用银子啊。
孙雪哭笑不得,除了叮嘱她看相时,别忘了掩盖相貌,以及注意一些相面之术的要诀外,也只能由她去了。
传国玉玺交给太乙观后,李秀丽、赵家兄妹、许家,都暂时在太乙观住了下来。
赵家兄妹本来是打算返回杏花村的。杏花村也在江畔。剩下的赵氏族人还在其中居住。现在得知了是江下潜伏着那么一个魔窟,还与狄人有关。叫他们怎么放得下心?
常明子却说,圣子已经出关,率太乙观的几位练炁化神门人,业已前往江底洞天,要调查并破此洞天。等破了洞天后,就回来驱使传国玉玺,对抗狄州。并传授李秀丽度厄经的要诀。
况且,杏花村有专属于李秀丽的洞天存在。她随时可以龙女庙为核心,把神像当作自己的傀身,巡视杏花村。作为洞天之主,在洞天之中作战,更有神妙加成。
就算其他临江府全部沦陷了,杏花村估计也是最晚才会出事。
李秀丽打坐原地,按常明子教她的,顺着与她无形之中相连的那些村民的标记,回看了一眼杏花村。
并以杏花村为眼,四下而观江畔。
果然,不知何时,那江水卷起大浪,似乎有人在江下恶斗。而本来弥漫开的江底洞天的雾气,正在慢慢收缩回去。
如此,赵家才放心,暂时跟着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等圣子破洞天归来,传了李秀丽度厄经,一行人再打道回府。
但赵家人时常要出城看顾被他们安置的那行龙女的新信徒。
许家三口对李秀丽感恩戴德,又过分恭敬。他们口中说的什么诗词文章,李秀丽也一概不关心。说不上话。
所以,李秀丽就要孙雪教她相面之术,以及度厄经的粗浅口诀——全部不行,粗浅的口诀总能说点吧?
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孙雪答应了。先教了她相面之术。
李秀丽很快就掌握了。
她做题总觉得头疼,学这些需要运转观察“炁”的修行法门,往往飞快。
收下这妇人的银子,正给她看面时,余光却瞥到了一点凶煞的银光,正刺向人群一少年。
李秀丽瞬间大怒。
在她的摊子前行凶,要是血流涂地,以后谁还敢来她这里相面?
这是砸她的私房钱?
当即一脚蹬在摊子上,凌空而起!
宋环闭上眼,正绝望地想吾命休矣时,一只绣花鞋斜里飞出,踢折了刺向他的雪光。
咚。刀剑两截落地。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互相推攘。
素裙散如花,女子的帛带从他脸上轻柔地拂过,少女一把抓住他的后脖衣领。
他双脚一空,被人拎到了半空,又再度落下。
“丽娘”将他放下,随手掩在身后,并一脚踢飞了那个行刺者,随脚踩了一下。
咯噔一声,宋环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胸骨被那只绣花鞋踩断的声音。
因人群散开,显出动手者,倒下地上的刺客,竟是一个高鼻深目,模样不类周人的男子。
“丽娘”拍拍手,侧脸回看宋环一眼,只扫了一眼。她的脸色忽然僵住了。
李秀丽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发出卧槽的一声。
她看到这个少年的面相上,发出金光啊!就是那种,那种她当时抽身份卡的时候,失之交臂的金光啊!
同时,与金光一同亮起的,是他面部的命炁上,一条代表仇敌惊怒,通向死亡与虚无的炁痕正在生成。
但是,仿佛是她看错了一样。就在下一刻,这少年脸上的金光就非常不甘愿地散去了。而那道炁痕也戛然而止。
宋环惊魂未定,感激无比地看向“丽娘”,却见那少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又警惕又极艳羡的表情,对口号般:“大佬。狗游戏公司。论坛?”
啊?宋环茫然,二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