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四
重新拉起的华家军,已经在原地少见地停了近一整日。
一少女在主帅的军营中,重新睁开了眼睛,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但她往自己眼睛无缘无故捶了几拳,已经坐在那仲怔了很长时间。看她神色,众人都不敢劝。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赤霞龙女自己慢慢松开了咬得咯咯作响的牙齿,松开了紧紧攥住的拳头。
她侧过脸,用衣袖粗鲁低擦了脸上不肯承认的泪痕,忽然,一拳捶在地上,隆,厚实的地面竟然裂开了一大道,整个帅帐都晃了晃,烟尘四起。
被吊在山门上的好人。违背的诺言。被辜负的信任。被欺骗愚弄的善意。
烟尘中,少女的声音冰冷得像北地寒冬时节的冰,却很低,低得像自语的呢喃,又像诅咒,平静,但火海熊熊封在冰下:“虫豸,等着。”
旋即,带着一只发青的眼圈,对华元帅说:“京城已经不能再去。”
“皇帝已经是人傀。召唤你们回去护卫京师,必定有陷阱、阴谋。”
“甚至,狄人可能以京城中的人傀为核心点,设置了一个遍布整个京城的洞天。”
围绕帅帐的其他将领面面相觑,华云飞也问:“何谓洞天?人傀又是什么?”
少女言简意赅,把人傀和洞天的概念告诉了他们。
不少人当下眼神就空了,嘴唇都颤了:“陛下也是人傀了人傀,还能复苏吗?”
李秀丽说:“都是傀了。其实就是看似活着的死物。没人操纵,就会恢复尸体的状态。”
帅帐里沉默一片。
华武兴跌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华云飞低着眼帘,神色复杂。
终于,副将说:“那召我们入京的圣旨”
李秀丽道:“十之八九,是皇帝被操纵着写下。”
“赤霞娘子,可有凭证?”“是啊,这件事太大了,口说无凭”众将领回过神,言语纷纷。
少女闻此,以手抵着额头,直接抽取了记忆中前因后果相关的炁,展示给他们看。
所有人都信了。
况且这位龙女曾法场劫人,救过华家,因此被朝廷通缉、狄人追杀。她没必要为了狄人欺哄他们。
“可是陛下无子,两位郡王也都陷在京中百官也狄人又大军南侵元帅,我们、我们怎么办?”将领们却更加茫然,皆望向华武兴。
华武兴终于开了口:“京城,还是要前往。如若京城当真被妖道控制住了,不能坐视百姓困顿于妖道之手。我们要把大部分百姓都带出来,并搜寻两位郡王的踪迹,尽量带出来。同时,立即联络各方守将,联合抗狄。”
“龙女娘子,请问您可有尊号?赤霞只是民间传说,想来不是您的真名。”
“李秀丽。”外貌年少的龙女说:“我的名字。”
“李娘子。您可知我等凡人有什么能对付妖道,亦或是稍微防御一些妖术的手段?我们愿以任何能交换的交换。”华武兴神色真挚。
闻言,李秀丽走出大帐,掀开帘子,向军营扫了一遍。她眼中看到一股冲天而起的人族之炁,从云蒸霞蔚的炁海中分出来,在军营上拧在一起,凝成铁云般,盘绕军阵不去。
想起赵烈等人曾经的遭际。她问:“你们过去跟狄人打仗时,遇到过奇怪的事吗?”
闻言,华家军的嫡系都愣了一下。回忆一下,都说:“遇过,遇过。”
一个说:“那阵子,狄人正被我们打得抱头鼠窜,我乘胜追击,踏平了狄人的一个营地。那时是晚上,眼前营地被毁,狄人四散奔逃,忽然,狄营中跑个古怪的瘦子,叽里呱啦,拿手一指,忽然大地裂开,往外吹冷飕飕的怪风,涌出阴森森的白雾,然后就有大群列队的阴影,像是军队,从地下钻了出来。我们正要应击时,那些阴影还没靠近我们,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冲散了。我趁机掠前,一刀把那个古怪瘦子砍了。然后直到我跟元帅会合,再也没发生其他事。倒我一个属下,神神叨叨,次日半夜被吓醒,说鬼故事,说这是被狄人叫出来的阴兵,本来是准备取我们性命的。我哪里信他,说他尽鬼扯,揍了他一顿。”
听此,华云飞也道:“这么说,我也遇到过。有一次,我在帐中休息,忽然发现有人悄悄潜入我的帐子,我按着枕下的刀,本准备等他近了,一把擒住,看看是哪个狗贼。不料,那人还没有靠近,就惨叫一声,身体就扁了,再无生息。听到响动,外面的亲兵冲了进来,他们之前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所以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后来,我们提着刀,亮着灯一照,发现那个倒在地上的,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张惟妙惟肖的纸人。”
“我们觉得邪门,就把这张纸人烧了。那纸人在火里烧了足足一夜,才化作灰烬。当夜倒是再没有其他事了。”
倒是华武兴说:“我却没遇见过。踏破的狄营多了。营中确实常有些不似军阵之人。不过,砍杀起来,也孱弱得很,至多是力气大些,身手灵活些,弓箭一射,也都成了筛子。再有什么,我一刀砍过去,便也倒了。”
李秀丽转过头,以观炁的角度去看华武兴。
这一看,险些被他身上闪闪发亮,环绕聚集到几乎描边的人族之炁给闪到了眼睛。
大周人族的七情之炁,浓郁到甚至压缩成了一层有形的光雾,贴在他盔甲上,有如另一重实耀目盔甲。看起来。他好似一尊端坐在营中的太阳。
乃因功德高焉,此表人族心感念,视将军如天日。
更不必说,那聚集在军阵上方的铁云般锐气杀气腾腾的炁,更是分出一股,在他头顶上方对应的天空,形成了一面天盾。
这一刻,李秀丽若有所悟。
许多散修,原是凡人中的英雄豪杰之士。
像华武兴这夸张的阵势,他如若不枉死于昏君佞臣之手,不横死于军阵之中,来日,必定聚炁入道。而且一旦入道,修为就不可能低了。
就算此时他还是凡人,大军聚集形成的这军阵凶煞锋芒之炁,绝大部分练炁化神修士,也休撄其锋芒,更别想在战场上轻拿华武兴。
在战场上,狄人也未必没用过超凡的手段对付华武兴,只是多是一个照面,就被冲破了洞天。而阳世隔绝万法,他们直接变成了肉身凡胎,直接就被杀了。
最好的破解方法,是卸去华武兴的军职,解去华家军,卸去军阵对华的保护,将其贬为庶人、犯人,以世俗的办法杀了他。
在狄人的指使下,黄宰相确实是这么干的。
如果不是李秀丽横插一脚,华家人早已均人头落地。
想到这里,李秀丽恍然明白。为什么当初丁令威让她借黄祖缚日之时去往人间,对此事的淡定态度。
如果太乙宗是要保大周人族,怎么可能坐视华家人遭此罹难。
大概是他们本来打算在这件事发生时,出手阻止。
可是,那时候,太乙宗驻扎在大周的分支太乙观,就已经完全被假洞明子、假妙善控制了。
所以根本没有前去营救华家人。
那,事后他们又为什么要力保华家人一命,最后只是流放呢
现在假洞明子、假妙善,又借皇帝人傀之手,召华武兴带兵前往
华武兴身上有什么特殊的吗?
他虽然聚集了大量人族之炁,但尚未入道。本人又忠于大周,宁可束手就擒,也不会拥兵自重掀起叛乱。何况他向来爱护百姓,被九道金牌召回前,都还要撤离一波百姓,是绝对不可能坐视大周百姓沦于狄州之手,也不可能投降狄人
等等。李秀丽眉心忽然跳了一下。
【此印,为传国玉玺,仙朝的大宝之一。凝聚仙朝不分道统的,行君之道的无数修士之炁,悬万千人间之上,照无数人族命炁。】
【它的最大功效之一,是在无主的情况下,聚集一方人间的人族之炁,以万民之炁拟行天子之责,强行重启山河社稷图。】
【但正因如此贵重浩大,除了以特殊手法暂时封印它,将它从仙朝‘取出’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能接触它。即勾连无数人族之炁,却本身并无统治百姓之野心权欲的‘人’,方能徒手接触它而不被其挣脱逃离】
“洞明子”当初说的话,历历在心。
李秀丽反应了过来:如果以此而论,华武兴,也应该符合触碰传国玉玺的要求!
而且,目前周室朝野之中,以声望、聚炁程度论,符合传国玉玺要求的,只有华武兴一个人!
假洞明子、假妙善,是在她携带着传国玉玺到了此表人间后,才改了对华武兴的杀意!
华武兴带领的军队,也加强了他身上凝聚的人族之炁。
那群虫豸召华武兴入京,又给他恢复职位,应该是要通过他,完成祭炼玉玺的一些关键步骤。
譬如,用还魂替命术取代他之类。
那就说明,传国玉玺可能还在京中。
见李秀丽忽然不说话了。
华武兴道:“若李娘子为难,也无妨”
“我只是在想,其实你们去,也没关系。”李秀丽却道:“因为你们的军阵之炁,其实已经足以抵御大部分的法术了。阳世之中,就算是生成小型洞天,能允许存在的,最多就是练炁化神高阶。而这样的洞天,你们在无意之中,已经在狄国的战场上,踏破过多个了。”
“只不过,如果回京,华元帅绝对不能离开军阵之中。落了单,就容易被他们趁虚而入,囚困或者杀害。而有一些法术,十分阴毒,杀死一个人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顶替掉他。以元帅如今的威望,一旦元帅被人顶替,或许,会发生对于大周来说,很可怕的事情。”
闻言,华云飞道:“可是,如果他们以陛下的名义召元帅觐见,或者召集高级将领进宫,我们也不能一直抗旨不遵。”
李秀丽道:“我跟你们一起进京。我会幻化之术,军阵之炁可以混淆我的幻术。如果他们要单独召见,我可以扮作护卫,与华元帅同去。”
闻言,华武兴道:“李娘子与我有恩。京城境地如此险恶,怎能平白无故将您牵扯进来。”
“不是平白无故。”李秀丽没将自己与太乙观、传国玉玺之间的关系告诉华武兴,只说:“我本来就要回去。我丢了一样东西在玉京。”
副将问:“您丢了什么东西?”
少女说:“我有一盏灯,曾照夜来风尘,今落泥沼中。我要把它带回来。”
因李秀丽坚持同往,华武兴还是答应了,召集了所有中高级将领,准备就进京之后作一番布置。
正此时,忽然有兵士来报:“元帅、少将军,外面有人求见”
兵士神色古怪:“是一猿猴、一丹顶鹤,带着三兄妹求见。”
他尾音未落,李秀丽眸子亮了,噌地站了起来,立即往外奔去。
却见身上的毛被烧得斑斑秃秃的猿猴,羽毛凌乱的丹顶鹤,站在军营外。它们身后,赫然站着赵家三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