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三
李秀丽带着鬼面,回到了太乙观,沿着石阶往上走。
寒潭如镜,飞瀑落下,溅起雪花点点。一只丹顶鹤在潭边找鱼吃,擡头看见她,拍了拍翅膀,以矜雅的姿势,向她打招呼。
密林中荡过一个黑影,额前一点金毛的猿猴,抱着猢狲,朝她龇牙挥手。
壑间竹林郁郁葱葱,悬崖上的杜鹃开得正灿烂。
春风吹得衣襟动,她擡起头,看到太乙观前,斜出墙上的野桃花仍然鲜润地开着。
一盏灯系在垂墙外的桃枝上,她认出,是孙雪常常提着的那盏灯。灯上没有涂抹神仙传说,却绘着一家人其乐融融逗弄小儿的民间画。
她一步又一步,走到太乙观前,推开半掩的门,微微一怔。
云霞般的灿灿桃杏,松盖苍翠的老松,掩映着清幽古观。与往常无二。孙雪正拿着三柱香,往松下的香炉里插上,礼曰:“请佑平安。”不知请的是佑谁平安。
看见李秀丽,他笑着说:“回来啦?”上下看她,笑意却渐敛:“伤得怎么这么重?来,我为你念度厄经。”
李秀丽在跟万寿龙君缠斗时,被它用烈火和利爪伤了肩头的位置,血迹濡湿了衣裳。
她说:“没事,已经愈合了。”半步化神的修为,这些伤口早就被取代了五脏的炁给催愈了。
“我说的是你体内的三境。”孙雪说:“脸白成这样。想是消耗过大。”
李秀丽没说话。维持龙身的消耗当然巨大。但脸色发白却并不仅仅因此。
此时,观内的大殿深处,传来姜善真人的声音,带着欣赏的笑意:“李小道友快请进。汝在幽世闯下的动静,龙宫盗宝,剑斩黄祖,连我们在阳世都隐隐有所见闻。”
洞明子说:“呵呵,这可吓了不少人一跳啊。”
厢房旁,则走出了赵家人、许家人。他们在观中,亲眼看到李秀丽戴上鬼面,自然知道是她。赵烈道:“龙女娘娘,这几日黄宰相的党徒中,忽然有不少人精神不济,发了癫狂,性情大变,不知为什么,竟公然叛出宰相党,与黄相作对起来。黄相更是忽然吐了血,倒在床上,似乎生了大病的样子。”
十三妹、十五郎均笑道:“我道是老天有眼,惩处这奸佞,原来还是您出的手。”
猪九戒嘿嘿直笑,与有荣焉:“果然,万寿龙宫也难不倒娘娘你。”
许岩、白若真、许红英一家则带着崇拜之色看着李秀丽,许红英几乎要星星眼了。许岩捋着胡子,朝李秀丽一揖:“赤霞娘娘是替我朝锄奸啊!”
众人的欢声笑语包围着少女,纵使她来时少见的神思凝重,此时也松快了许多,唇角情不自禁地勾起。
她就说。太乙观这群肉麻兮兮的家伙,怎么可能突然就投什么狄人。
她正要说话,殿中的姜善又唤了一声:“快进殿来罢,我们都想想听听李道友在幽世的遭际。汝百衲衣上流光闪动,凝聚着浓郁的炁,想是取回了百神被盗之炁。”
十三妹推了推她的背:“真人唤您,快去呀。”众凡人簇拥着她,都笑道:“我们也想听您讲一讲另一个世界的风貌。”
太乙观并不避讳寄住的许家、赵家人,不因对方是凡人而另眼相待,待他们很好。两家人在此暂住,时常帮太乙观做一些琐事,也知晓了一些超凡之事。
李秀丽就在他们簇拥下,往大殿里走。孙雪缀在其后。
果然,白发红颜的洞明子、清姿妙容的姜善真人,都站在三清殿前,正含笑等着她。
李秀丽想,大概是有什么误解和变故。比如,老皇帝知道了传国玉玺在太乙观手中,所以集结一帮散修之类,栽赃陷害
她张口想问,姜善说的话却忽然打断了她的思路。
姜善没有先说起李秀丽在幽世的遭际。
这位坤道忽然敛了笑,正容,意甚郑重:“李小道友,待汝归还百衲衣,便又能成一境。距离练炁化神,只差寸步。对世上修行者,练炁化神,皆为一大坎。若无良师,常常自误。吾爱汝美质良材,不忍见佳才自误。汝可愿拜入我门下?”
这一次,是妙善真人亲自开口了。当着众人的面,十分正式。洞明子、孙雪也朝她看来。
李秀丽一直觉得太乙宗的人都怪肉麻的,还很啰嗦,又爱管人。
但此时,姜善如此正式地开口,她却愣住了。
此时,天色将近黄昏。
桃枝上绑着的灯笼,透过云霞桃李而亮,照下粉光点点。春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了她的衣襟。
故人们或惊喜、和蔼、温柔、慈爱、欣赏、欣慰,带着笑,围在她身侧,以全然的善意看向她。
李秀丽没有喝过酒,此时却觉脸上微微发烫,有一种醺醺之感。春风吹衣襟,心扉亦微动。她抿着唇,罕有的并未直接拒绝。
虽然但,但姜善真人的言行举止,却没有半点让她不喜之处,甚至还送了她很喜欢的风格的鬼面。孙雪人也不错。
也不是,不是,不是不能拜这个太乙宗啦。
她张开口:“我”
贴在腰侧的蒲剑却忽然在她腰侧无声地震颤起来,清净辛辣的香气冲入鼻腔。
她忽然从微醺中回过神来,在百衲衣宽大的袖子下,将手悄然按在了蒲剑上。
但这柄本体震慑四方邪戾鬼怪的神剑,仍然震颤不休。
蒲剑这种震颤状态,只有当她处于对她含有恶意的洞天,蒲剑才会示警。
但这里,只有一个洞天。即,由洞明子、姜善所掌握,太乙观之洞天。
这一刻,鼻中辛辣的气息,让她终于回想起返京路上,华家军忧心忡忡对她所说。以及幽世的种种古怪。
万寿龙君为什么是木龙傀儡,黄祖树,为什么说她“中计”,京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紫为什么警告她不要回太乙观?
疑虑重新浮现心头。人的命炁能昭示人最近的遭际。李秀丽咬了一下舌头,说:“我我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拜入太乙宗。”
为保万无一失,还是暗中运炁于目。扫过在场所有人的命炁。
命炁扫过,她脑子轰地一声,僵住了。
命炁呢?
赵烈、孙雪、十三妹、十五郎、猪九戒、姜善、洞明子乃至许家三口。
所有人的面部,本应显示的千丝万缕属于他们的命炁,无影无踪,空白一片。
李秀丽刚学会相面术,时常到处去看别人的命炁。
她看不到洞明子、妙善的命炁,倒也罢了,以往就是这样。
孙雪曾说,这是因为他们的修为高于她大境界的缘故。
但其他人的呢?
孙雪也曾说过,只有两种情况下,凡夫、修士会没有命炁。或者说,是相面术者看不到命炁。
第一种,境界相差太远的情况下,比如差了一个大境界,你根本窥视不了对方。
第二种,对方是死人。
还有一种情况,对方不是生灵。譬如,傀儡。傀儡表面上可以与凡人无异,实际上却并非活人。包括人傀。
但这种情况,与第二种情况的本质是一样的。
即使她仍带着鬼面,这一刻的骇然之情也遮挡不住。
就在她勘破的这一刻,游戏面板上仿佛接受到了什么信息,骤然跳出了诵世天书的任务提示:
【诵世天书:孙雪之惊。(接收进度10/100)已接受任务发布对象转赠所有之炁,显示转赠之条件与备注留言:
孙雪:秀丽,跑!!!远离太乙观!不要进京!不要相信洞明子、妙善!
转赠条件:逃离太乙观、逃离玉京。】
这一条任务提示,带着那条备注,几乎同时在她面前连刷了整个屏幕。
仿佛诵世天书接受到了这股炁的同时,自行护主,不断警示李秀丽。
在诵世天书跳出来的那一霎,几乎同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状,洞明子、妙善的神情俱都一变。
洞明子和蔼的神色变得冷漠。
妙善慈爱的神色变得阴阳怪气。
原本的充满温馨温暖的氛围,饱含善意的众人,瞬息都面无表情,然后,除了孙雪外,赵家人、许家人的身体在瞬间泡沫幻影般消失。
孙雪变成了一个纸人。
妙善露出了惋惜的神态:“可惜了。看来你身上带了什么宝物,竟可以无视化神修士以洞天施展的幻术。”
她收起了手中的一个葫芦。摩挲一下,可惜道:“只差一点,只要你答应我拜师,我就能把你收进‘传道葫芦’,带到我们那去了。这样的良材美质,我真的很喜欢你呢。”
她说“良材美质”时,那粘腻的语调,与幽世中,李秀丽听到的那个声音极像。
李秀丽噌地拔出了蒲剑。
她没有如诵世天书提示的那样立即逃走。
大约是知道,自己在幽世之中,消耗过大,无法变龙化鱼的她,根本跑不过掌握了洞天的这俩练炁化神修士。
她一字一顿道:“你们是谁?把真正的‘洞明子’、‘妙善’藏到哪里去了?孙雪、赵烈和其他人呢?交出来!”
闻言,洞明子、妙善都笑了。洞明子是讽笑。妙善是大笑。
妙善道:“没有藏。从头到尾,你接触的都是我们啊。至于雪儿,哈哈,他不正在山门上吗?怎么,你没看到?”
“其他人?等我们抓了你,你自然知道。”
妙善话音才落,与洞明子同时出手,拂尘惊雷般地卷向李秀丽。
李秀丽身体的轻盈程度与练炁化神修士相仿,自不肯认输,当即脚尖一点,飞出道观,朝山外逃去。
顷刻间就奔到了山脚。
但在洞天之中,她哪里跑得过掌握洞天的二化神修士?
妙善冷哼一声,手掌一翻覆。太乙观山头上方的天空,霎时天云作盾,四面落下,将她困住。清风为刃,变得刺骨锋锐,从八方刺向她。
整座山都动了起来,树木蔓延出无数枝桠去阻挠她,连无孔不入的空气都一霎变得十分粘腻滞缓。
这一刻,仿佛整个空间的都化作无穷压力,将本应轻如烟霞的她重重打下了天空。
她摔落在山门下,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起身。
一只十方鞋踩在她的头上,在她脸上碾了碾,妙善笑道:“跑啊,怎么不继续跑了?你不是要见雪儿吗?往上看,这太乙宗的微末弟子,就挂在那呢。”
李秀丽脸被压在腥气浓郁的泛红泥土里,挣扎着往上看去。
一眼。
她的血液仿佛在同一刻冻住了。
空荡荡的山林,白玉山门上,干涸的血迹染红了半扇门。
清眉秀骨的道士被从胸口贯穿了一柄桃木剑。
那柄他曾为人族杀过无数邪魔的剑,反将他直接钉死了白玉山门上,双脚悬空,鲜血已经流干。
他垂着头,再也不动。
脸上,被游戏系统轻飘飘地打了彩色的马赛克。
这个曾被她嫌弃“肉麻”的道士,再也不会等在夜色里,提着灯,对着她,笑着唤一句“李道友”了。
被妙善踩在脚下的少女喉咙中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响,她拼尽全力,催动体内灵炁,想从地上跃起。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在重压下起身。
妙善见她濒死挣扎,摇了摇头,玉容上显着慈悲:“何必挣扎?从你回来,踏入山门这一刻起,就没有你挣扎的余地了。所谓的逆境爆发,反转,不过是惹人笑话的话本子。”
实力境界的差距,在洞天的加持下,会扩大到无法想象的地步。何况,李秀丽早就在幽世耗竭了大部分灵炁。
洞明子提起掌,不耐烦道:“跟她废话些什么?本来还想留着她,万一那边找不到炼化传国玉玺的办法,就想办法控制了这丫头,哄骗她炼化玉玺。但现在,狄州凡人已经找到了可以触碰并炼化的办法。这丫头已经没用了。她还坏过我们几次事,之前我们故意借孙雪杀人,又让蛟将军杀孙雪灭口,就是被她破坏的。而且她还是本阳世中极少数能碰传国玉玺的人,为了防止意外,早就该把她也杀了。”
妙善用拂尘顶开他的手掌,道:“师兄,我说了,我想收她当徒弟。这样的资质,太乙宗的圣子圣女那堆,都远远不如。而且她的性子,好好调教,也适合修阴神。地煞观会高兴的。”
洞明子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想收徒,又怕阳世隔绝万法,你我不过练炁化神中阶,又是顶了‘洞明子’、‘妙善’的法身,当时太乙观的洞天都没有炼化完全。不敢说能百分百地控制住李秀丽,我也不会放她到幽世去,设计抓她。结果呢?那群酒囊饭袋,竟被她直接跑回阳世了。小师妹,谁教你让老猿教她红尘剑?真把自己当妙善了?”
“妙善”却说:“顶着妙善的法身太久,以她的性格思想行动,难免受侵染,看见良材,就想试着教一教。谁知道李秀丽竟然真的只花了两天就能学到这种程度。不行,我心中更痒了。我必带她回观,慢慢降伏。反正你不准杀她。”
二人竟争吵了起来。
在争执中,肆无忌惮地透露了许多信息。
原来,皇帝早就是他们的傀儡。早在被假柔福刺杀那一日,因玉玺炼化快要成功,这二人觉得大周皇帝也没用了,他就被炼化成了人傀。当时只有“妙善”先行返回,就是洞明子在皇宫中,正在炼化宋建。
他们之前还留着这个皇帝,以太乙观人的身份哄他,是因为万一玉玺炼化不成,还有控制皇帝,逼迫他掌握江山社稷图的办法。
毕竟,人傀是没办法掌握江山社稷图的。
留着孙雪,想办法借刀杀他,也是怕这个真正的太乙门徒之死,惊动了幽世中的太乙宗本宗。
按太乙宗的风气,如果孙雪死于除魔卫道途中,太乙宗并不会有什么动作,最多是勒令为他收骨。
但如果他死于他们之手,被太乙宗察觉异常,必定会派新的大修士来此。那就麻烦了。
但如今,他们悄悄想办法送往狄州那边的玉玺,已经被找到了祭炼的办法。狄州马上就要获得控制整个大周的洞天。大周幽阳两界,将再无力抵抗同化,马上就会成为狄州的一部分,为地煞观所掌握。
也就不必再顾忌其他了。
妙善与洞明子又争执了一会,最终,洞明子退让了一步,答应不杀李秀丽。
妙善笑嘻嘻地举起那个葫芦,对李秀丽笑道:“小丫头,你要是不想死,就乖乖地应我一声师尊。进了我这葫芦,被我烙下魂魄之印,以后我天南地北都找得到你,就不怕师兄悄悄杀你了噢。”
被她踩在脚下的李秀丽,这个倔皮小姑娘在生死关头,大约是终于服了软,低声说:“那你低下头来,我可以叫你一声”
妙善是真的喜欢她的资质,满意这个徒弟,便笑嘻嘻地凑近了。
李秀丽果然叫道:“师”
她一口咬住妙善的耳朵,生生将她的耳朵撕了下来,浓郁的炁所化的鲜血洒了一地。
妙善剧痛之下,捂着耳朵连退三步,痛叫出声。
她虽是化神修士,但是出身高贵,门派之中,自来娇惯。连镀金的任务,都是最安全又功劳相对大的潜伏,在凡人和低级修士里称王称霸。哪里受过这样的皮肉之苦?
却见匍匐在地上的少女呸地一声,吐掉了口中的耳朵,鬼面上溅满了鲜血。
李秀丽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是你想得太美,做我师父?你们只是一群阴沟里的蛆、见不得光的虫豸,人不会拜蛆作师长。”
妙善捂着耳朵,化神修士的修为,耳朵很快就长了回来,但痛感挥之不去。被冒犯的怒火更是汹汹燃起。
她咬牙切齿:“敬酒不吃吃罚酒!诸表人间,跪着想入我门墙的天才,数都数不过来!你不肯当我徒弟,那就留一口气,被我活生生做成人傀罢!”
这下,不消洞明子说,她自己举起掌来,一掌挟了九成的力,猛然击在了李秀丽的胸口!
少女当即头脚猛然弹动了一下,似乎剧痛。
但没有鲜血从七窍流出。
少女扑在地上,很快一动不动了。
妙善以为自己打死了人,奇怪,她只按李秀丽的伤势,使了九成的力,应该还不至于死
想法未转过一息,洞明子、妙善眼睁睁地看着,少女百衲衣的身体一下子萎靡了下去,空荡荡的。
“不好!”妙善揭开百衲衣一看,气了个仰倒,师兄妹二人几乎同时脸色涨红成了猪肝色,难看极了。
百衲衣下只有一个桃子被妙善一掌打得瘪成桃泥,汁水四溢。
点化,傀儡术!
这王八蛋臭丫头竟然用她送的鬼面,戴在桃子点化的傀儡上,遮蔽傀儡的炁,来耍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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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京城的某处,华家军军营中,李秀丽睁开了双眼。
她睁着眼,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神色怔然。
华云飞惊了,忙小心道:“玉京到底出何事了?龙女娘子为何要哭?”
李秀丽怔怔说:“我没哭。”
只是手背被一滴又一滴的滚烫液体,热得一缩瑟。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便无缘无故地捶了自己的眼睛一下。
重复了一遍:“我没哭。”
我只是,忽然发现,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一个笨蛋曾长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