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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八十

    声传穹宇,音闻九州。

    正在行军的赵烈、十三妹、华武兴、华云飞闻声,皆擡头。

    赵烈不复以往稳重,放声大笑。

    十三妹又拍手又跳,大叫:“赤霞,真有你的!”

    华武兴父子也都难抑制喜色:“此去功成!”

    他们的声音远隔万里,似乎仍被听到,冥冥中,蓝天上的白云,像一张少女的笑脸。云间飞过的鸟雀鸣叫,道旁的苍野绿树摇摆,似在欢歌、庆舞。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喜悦,在回应,像一个俏皮的击掌。

    并不是他们的错觉。

    李秀丽确实“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在她握住玉玺,喊出“山河社稷图,开”的那一刻,她的躯体表面还在原地,在尘世巨蟒的腹中,实则跳到了某个超脱的层面,大周每一寸有“人”居住、存在的国土,都是她五官感觉的延申。

    她甚至兴致勃勃地将云朵“捏”了一张笑脸,用清风与信徒们击掌。

    此时,如果狄人试图攻击她,只会陷入虚无的沼泽,仿佛连空气都在与他们作对。

    但李秀丽的兴高采烈,很快在她愈升愈“高”时终止了。

    因为她“看到”了。

    九州之上的,人。

    大江以南,危若累卵。

    周室百姓,或,在孤立无援,望救目穿的城池里,艰难抵抗着狄兵铁骑。

    或,陷在蛛网般的、被妖道化作洞天的京城里,憔悴枯瘪若风干,犹作美梦。

    或在四起的烽烟里心怀侥幸,最后的平常生活,却也在鬼神的侵蚀中,日益荒芜破败隔壁村人脖颈上齐齐多出的红色缝痕,县城里的人脸上用钉子钉起的笑容

    大江以北,山河破碎。

    作牛作马在人间,如猪如狗度残生。娇娇儿,化作一掊甘霖,被售卖在方寸间。尸堆山,骨如林,市上悬满骷髅。

    血肉融与机械,神智徘徊迷雾中,为他人,源源不断提供资源,在“展柜”中,无知无觉,不断循环悲剧。

    故园陷为妖魔鬼域。剥皮拆骨、血泪流尽,七情断绝,被侵略者咀嚼在唇齿间,炮制在加工台上,啐为残渣

    嚎哭之悲,冲冠之怒,刻骨之恨,冲达霄云。

    同时,也有欢喜,愉悦,幸福,在弥散。

    在别的人间中传播自己道统,鲸吞他族以供自己肆意挥霍,攫取无穷财富的喜。

    即使是平民,亦能在不尽的血肉供奉中,从生到死,游手好闲,就能享受人生的幸福。

    我们多么富庶、先进,文明啊!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狄人躺在辉煌的城市之上,醉生梦死,灯红酒绿。

    直到获取了“山河社稷图”的视野,李秀丽终于看见了西毫城的周人百姓在哪里。

    他们在这座城市的底层,在每一个角落。

    他们是狄洲“富庶”“文明”的基底。

    身躯已异,残存的心炁如烛火般飘摇,塑成此洞天。

    这座城市,是“活”的。它的建筑材料,它的一切构成,就是“人”。

    数不尽的苦,道不尽的难,如渊如海的“残渣”、“尸骸”,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最终直抵天际,托出了凌驾于时代之上的,那么一小撮的“文明”。

    李秀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到了那一层一层被垒进“文明”的“基底”,奋力挣出了一支又一支手。

    有的细瘦,有的纤柔,有的干瘪,有的残缺,有的布满茧子充当起台阶,将一人托举,让她踏着手掌,一级又一级,跃到最高处

    托举的手,有些,是据说能扫描修士,满城旋转,却唯独扫不到她的“监控”、“摄像头”。

    有些,是在谩骂、怀疑中或忽然加速,或忽然减速,遮挡她的汽车。

    有些,是为她轰然而开的门,有些是为她而放声高歌的播音器

    此时,李秀丽才知来时路,不由震而失声。

    半晌,她握紧玉玺,一字一顿,下了第二个命令:

    【一江山,同九州,驱逐狄部!】

    在这一瞬间,龙蛇起陆,天地有翻覆之感。

    在无数狄人撕心裂肺的“不不不不”里,有无形的东西,被这片活过来的天地攥住,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丢了出去。

    所有狄洲的来者,无论修士、凡人,在狄洲被幽世层面被重新撕扯开去的时候,都猛然吐了一口心头血,精神气瞬间萎靡,气力削减了一半不止。

    不少在战场上正与大周人族交锋的狄兵,忽然十分萎顿,骑兵东倒西歪,步兵无法站稳,被同时气势莫名暴涨的周人反过来砍瓜切菜一样追杀。

    许多地方的战局立刻倒转。

    尘世巨蟒发生了嘶嘶惨叫,也随被“撕扯”下的狄洲,碎裂而开,瞬息灰灰。

    被它藏在腹内的西毫城,终于回到了人间,重见天日。

    连尘世巨蟒的阻隔也消失后,在山河社稷图中,仿佛有无穷伟力的少女,心念一动,即可以覆盖大周的山河社稷图的洞天,覆灭所有狄洲修士的洞天。

    那时候,狄洲修士也就都彻底废了。

    但就在这一刻,李秀丽顿了一下。

    因为,无数凡人,如西毫城中的这些百姓,似乎就是靠着洞天,才能身化异物,还留存了一分神智。

    毕竟都变成这样了,理论上,是本该就、就

    在狄洲洞天覆灭,山河社稷图覆盖的洞天交替的一瞬间的空隙。他们必然会

    她的思绪,被一阵叮咚声打断了。

    李秀丽回过头,大约是因为此时是在山河社稷图的洞天之中,没有像素,没有方块脸,她穿过重重大殿,清晰地“看到”,“听到”了那困锁在“白玉京”中的少年天人。

    他身上仍穿了重重锁链,却在与她同一维度,在大江大河、雪山大漠、广阔原野、漫漫海波之间。

    也坐在尸山血海,骸骨堆山的山顶。

    他年约十七、八岁,坐在那层层骸骨之上,也是一身白衣,只是,更像是年深日久,退了色。赤足。

    新雪般的肌肤,像被太阳一照就会立刻融化无影,连唇色都是淡的。

    浓黑的发不挽,流淌而下,如蜿蜒的丝绸。

    漆眉间点着一粒朱砂痣。

    周身的颜色对比极干净。

    因太干净,甚至到了如有锋芒的程度。

    这样容色比冰雪,干净锋锐之极的美色,因颜貌太过,甚至能刺伤人,令退避三尺。

    但见她“看来”,他对她而笑,一个极明亮的笑。

    明明是薄衣赤足,却像坐在光明万丈之中,奕奕生辉,普照天下。

    于是,这种干净锋锐到极点的美,固然能刺伤人,但因辉光,却像反而像昭日,人本来就不应该直视太阳。

    他说:“稍等。我来帮你。”

    便缓缓地站了起来。

    在狄洲被从本表的幽世撕扯下来后,他身上的锁链也宽松了许多,足矣他站起。

    但仍扯着他的血肉,叮当作响。

    捆住他的锁链,从广袤山河里延申而出,从他足下的骸骨中延申而出。

    直到他站起的这一刻,李秀丽才吃惊地看清,贯穿他周身的那些锁链,材质异常,非金非石非木,但这些锁链垂落的地方,是还有那些明明已经饮过不少甘霖,却还存着人之意识,没有彻底化为野兽的凡人,是肉身已经化作机械数年,七情、神智却仍雾中的“展柜区域”,是被咀嚼了又咀嚼,却不知为何,还有几许心炁的“残渣”,是西毫城中,身化异物,却存下了意识的百姓。

    是这些锁链,将一线生机,锁在了无数人族的体内,使他们留住了一口心炁。

    但看到这一幕,地煞观的一众人等,比她还吃惊。

    他们两个所处的层面,在另一个世界的维度上,凡人看不清,但地煞观的高阶修士,看清了。

    “是你是你王昭!”地煞观的“外交官”见此,双目深沉,恨得滴血:“你居然倒反天罡,借困锁你的新狄洲山河之锁,反过来给这些凡人输送元炁!”

    怪不得,我们捉到他时,他明明已经迈入练炁化神,这四年来,修为居然不进反退!

    怪不得,这些新狄洲居然还存着相当多的本表凡人的炁,一直不驯服,暗流涌动,却又怎么都找不出来

    他又有一种恐惧。

    若是旁人做这样的事,即使是练炁化神,也早就死了。

    王昭以一人之力,足足四年,保无量人族的一口气,居然只是掉落一阶。

    他们上次提前在幽世暗中勾结大现象,遮蔽其他势力,也是调动了合道修士,七八个返虚,才杀灭妙善、洞明子,提前捉住了王昭。

    绝对不能被他成长起来天定阳神如果能返回观中,定要联同其他门派,不惜代价,铲除此子王昭、李秀丽,都必须死

    王昭?!李秀丽惊异。但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才是真正的太乙圣子,王昭。

    他与京城的那个“假王昭”,太不一样了。如果都见过两个人,就不可能认错。

    李秀丽只是看人是方块像素脸,但整体的气质、感觉、神态,她又不是瞎子。

    京城的假王昭与这个困锁玉楼金台的人相比,简直像粗制滥造的模仿,企图以一把刀剑折射的几许光,与跃空之日相比。

    那个假的,贵气是贵气了,像那种有权有钱的王侯子弟,而这个人像凌空之日。

    而且,这个人的声音这种清冽的音色,有些耳熟。在哪里听见过?

    李秀丽还在“看”他时,下一刻,他身上的铁链开始融化。

    铁链融化之时,有更多的炁从王昭身上散发出来。

    然后,奇迹发生了。

    仿佛是太阳发出光热,蔓延向九州,冰融雪化。

    于是,他所立的堆山尸骸中,“白骨”生血肉,“尸骸”腾活气。

    被咀嚼的,残渣一样的百姓,心炁渐渐补足,受损的五脏六腑,开始修复。

    身化异物的百姓,变形的躯壳慢慢脱落,再生出人的五脏、四肢来

    而王昭身上的白衣褪色得愈加厉害,他的肌肤白得几乎透明,仿佛真在融化、消逝。

    但在这些辉光中,所有被他炁扫到的,地煞观的所有修士都惨叫起来:“我的法力,我的法力我的境界!”

    真正在融化的是他们。像是被太阳照耀的邪祟。

    “邪术,阳神邪术!放我我啊啊啊——主观一定会追杀你你你——”

    闻所未闻的,他们在本表人间,通过凡人的供奉、通过攫取、操弄周人、甚至是狄人所来的灵炁,不听他们的使唤,在源源不断流出,流向本表人间。

    最终,他们要么跌回变成了凡人,瞬息白发苍苍。要么,化作灰烬,随风而散。

    在他们修为散去之后,大江以北,风雪顿住,银白天地开始融化,绿色的草芽开始复苏,树叶快速地长了出来。

    暖风终于吹过中原地,人间春回,南北俱薰薰。

    而当锁链彻底散去后,人族气象一新,从绝望痛楚中缓过来时,王昭身上本来褪色的白衣也渐渐泛起了莹润的光,爬上些许银色的暗纹。

    一步步,下琼楼,出金台。

    他赤足过处,地生金莲,化作乌金靴,为他穿靴。鸾凤高飞,化作他发间的金冠。嘻玩的细小精灵,化作他脸颊旁,发束上系的宝珠。

    奇花异草,亦飞还他的体内。他的唇色也不再那么淡,有了些血色。

    金冠白衣,步天阶而下。

    那些修士所化的飞灰,被风吹过的时候,他点漆般的眸子眨了眨,饶有兴致地撚住了其中一缕,将其中仅剩的意识碾灭了,没有给丝毫逃出报信的机会:

    “邪魔外道,当诛。”

    李秀丽终于想了起来,她说:“是你。卫县,也是你,你的声音。”

    “你复苏了雾中的‘鬼’。”

    “是你提示我找北辰求助。”

    王昭不答,俯瞰复苏的人间:“道友,时机已到,可改天换地矣。”

    也罢。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事。

    李秀丽看向此表人间,终于松了口气。

    她高举玉玺,下了对社稷图的第三个命令:

    【凡间之事,归于凡间!】

    下一刻,无数或大或小,狄人布置的洞天,在山河社稷图的挤压下,全然破灭。

    残存的狄洲修士、依附投降狄人的修士,有想逃的,来不及了,全都被镇在了社稷图下。

    天地焕然一新。

    魔巢鬼域,从九州上,彻底隐没。

    这惊天动地的变化,从阳世到幽世。

    阳世之中,华武兴第一个察觉,他猛然觉得,狄军气弱。举起军旗,喊道:“儿郎们,夺回九州,北伐!”

    幽世中,则引来了许多或善意或恶意,但俱惊异非常的“注视”。

    一时间,小半个幽世,诸多门派、现象,全都看向了大周所在。

    不少大能一刹那通晓前因后果,发出了通达无穷高远的快意笑声:

    【地煞观,汝等败矣!】

    【败矣!】

    还有无数人感兴趣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拿着传国玉玺的李秀丽身上。

    地煞观在幽世的本宗震动,地煞观大能与太乙宗的大修士的斗法告一段落。

    太乙宗门人皆狂笑而走,再不与地煞观纠缠,扑向此表人间,保驾护航。

    但此时李秀丽却顾不得其他了,立即闭目在社稷图内打坐。

    只因第三道命令一下,九州一清,万千毒害人族的洞天齐齐破灭时,无量的人族之炁,如贯通天地的漩涡,不要命的朝她涌来!

    她几乎是顷刻之间,再入化神凝结之境,体内变作浩荡的无垠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