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一
在九州一清时,从南到北,由西而东,由本表人族生活、繁衍而所汇聚在天空上方,凡人肉眼所不能见,云蒸霞蔚的炁海,竟出现了一道通天达地的龙卷风。
龙卷风掀起怒涛狂浪,吸云而起,而起风眼位置,却静静坐着一素衣少女。
无量人族之炁几乎化作龙卷风,倒灌向李秀丽。
炁在体内化作浩荡之海,诵世天书自发运转,将这些人族元炁源源不绝转换化为她的灵炁。
其中,既有大周人族的,也有狄国的。
狄人部众的愤怒、惊恐、忧思也在不断扑来,夹在其中,如滚滚黑云。纠结在她肾脏的位置,翻滚、凝实
被她亲手粉碎的“惊、恐”之境,顷刻间,再次凝结。
曾枯竭过的其他四境,四色烟霞愈发纯净,甚至有些饱和过甚,些许凝练之像。
仿佛弥漫的雾气,正在聚化水滴
李秀丽内视,发现体内法力暴涨,其雄浑程度,比她第一次晋升练炁化神时,翻了十倍。
她之前刚进化神,就闯洞天。即使不用龙身,也不借蒲剑里的众生炁,但凭本身法力与剑法,就能一个人揍好几个同境界的狄洲练炁化神。
初阶的,能被她一剑抽飞。中阶的,数人围攻,也还是挨她的毒打。练炁化神高阶,才需要她动用鱼龙变。
那时,李秀丽还稍微吃惊了一下:这些人都是化神已久的,这么不经打?她一定就是小说里的那种天才噢!
但如果以现在的法力雄浑程度,她甚至可以从头打到尾,就算连番鏖战,也根本不需要粉碎“惊、恐”之境。
甚至,法力汹涌澎湃,一口气推到了逼近练炁化神中阶。
而这些“炁”中,夹杂了数不清的欢呼“赤霞龙女”的“声音”。
这个阳世的人族,彻底承认了“赤霞龙女”法相。
只要大周人族还在本表休养生息,这位龙女的故事或许将成为他们长久传与子孙的本土传说。
素衣少女睁开双眸,神采耀耀,肤生银鳞,蓬松乌发间隐约闪现琉璃角,身周自然而然有电光雷鸣环绕,有风雨涌动。
真人相中,鱼龙变自然显化,其中,龙相大成。从此,风雨随行,雷电高悬。
察觉龙相大成的时候,李秀丽也同时发现了另一件事:
再入化神,她竟然不需要再次凝结三相,也不必再在幽世重塑肉身。
即使是她之前只剩四境的时候,她的“魂”与“身”还是归于一体,不曾剥离出现象来。
所以,此时灵炁涌入,五境重结,法力一涌,便自然而然重新踏进练炁化神的境界。
色绿如蓝,黄金镶角的印悬在半空,滴溜溜地转。
李秀丽精神完足,一跃而起,将那悬在眼前的“玉玺”紧紧握住。
看了一会,长出一口气。
她亲手“送”出去的“玉玺”,终于亲手拿回来了。
随即,她俯瞰山河,一手托着玉玺,一手调拨山河社稷图。
在这个广袤无边的洞天中,寿阳百姓变回了人身,惊喜万分。卫县民众无心无头,亦继续存活
使他们无法作为人而存在的洞天消失了。
山河社稷图中,他们可再次人身而活。
洞天无善恶,即可剥夺他们的人的身份呢,也可补天修地。
她调拨山河社稷图时,还“看”到了恢复肉身后,喜极而泣的西毫百姓;看到了从废墟一片,尸骸成片的原九十九重城中站起,脸颊再度红润的“残渣”;看到了卫县的父老乡亲们在娃娃庙里欢呼着庆祝她的成功;看到了白贞贞、吕岩为她的平安无事而极其高兴
也看到气力衰减,心慌神乱的狄人;看到了战场上逆转的局势;看到了狄洲被撕扯出去,骇然大惧,正收拾细软准备逃离的原大周乡绅士族;看到了被镇在社稷图中,受着宛如一寸寸剐肉薄剥骨之苦的狄洲修士
超出本表人间范围的手段,随着山河社稷图升起,都与狄洲塑造的洞天一起烟消云散。
一片混乱中,有不甘落败的狄人,成群结队,与周人对峙。也有溃散的狄兵,还想劫掠冲杀附近城池的居民。
也有人群中站出来的义士、有名望者,开始组织北境散落的周人,形成了民兵。或驱逐残余在此的狄人。或重新收拾废墟,安顿家园。或开始修墙挖壕,准备抵御溃散的狄兵。
山河社稷图,只管幽世。
人间之事,归于人间。
李秀丽俯瞰这既混乱,又生机勃勃,变回了正常阳世的世界许久,忽然说:“喂,赠与、输送别人给自己的炁,需要条件。你的条件,是什么?”
金冠白衣的少年垂袖而立,静静站在她身侧,似乎从方才起,就在为她护法。
他的境界,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同样重新恢复到了化神境。
圣子望向万丈红尘。答道:
“弱女化作畜类,亦可再修人身。”
“公主变作乞妇,犹能拄仗南归。”
“大衍之数,遁去其一。天不绝人,但人须自渡。”
王昭擡起面来,露粲然笑意,意气灼灼:
“我将修为赠与此表人族时,唯一的赠与条件是,不要彻底绝望、麻木。”
“众生,皆应我。”
李秀丽跟他对上视线,略微一怔,便转过头去,偏开了视线,挠了挠脸:“噢。”
入目处,此时人间南北皆吹暖风。
她侧过视线,看了许久山河社稷图,忽然说:“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便凌空而飞,朝南方而去。
王昭不问她去哪里,随她而行。
掌握了山河社稷图的化神修士,在本表人间飞行,速如流星。
转眼间,就到了江南,周室的玉京。
本表的所有狄洲修士都被镇在山河社稷图下了,玉京也恢复了原貌。
只是被变成人傀的,再也无法活转。此时,城内倒了一地的人傀,生者或嚎哭,或忙于收敛,或呆滞而坐,混乱一片。
李秀丽顶着这样的混乱,一步步走到了太乙观的山门前。
山门前没有了那个被钉着的身影。
她站在金树玉门前,发起了呆。
她后来,在去往西毫城的路上,听到了赵家人通过心音传来的消息。
听说,那人的遗骨,似乎被泄愤的假妙善、假洞明子一直留着,就钉在牌匾上。
但,没能留太久。
他消耗肉身,化作灵炁操纵太乙观洞天,最后保存遗骨的一口炁,赠与了她,变成了提醒她离开这里的“系统提示”。
据说,后来遗骸化作飞灰,散于本表人间。
然后,擡起脚,往山顶的道观而去。
走过染血的汉白玉山门,从“太乙观”三字隶书下擡步。
不复第一次来时的跳脱,这一次,她一步一步,凡人般,慢慢往上走。
翠微壁耸,绝多松柏。壑间竹海,山下寒潭。
潭畔,却没有了白鹤漫步。
林间,再不见猿猴荡飞。
翠微遥遥处,紫烟隐隐间,渺渺观宇依旧。
但那浑厚悠扬的钟声,却不再回荡峰峦间。
墙外斜出的山间野桃花,花瓣都未凋尽,但人间已两度改换。
那盏纸面已经发黄的灯,倒是没人去动它,仍然挂在不知斗转星移的桃花枝头。
不知道下过几场的雨,没有了灵炁覆盖,灯面上绘着的其乐融融的百姓合家乐图,已经墨迹模糊。
李秀丽看着那盏灯,又发了一会呆。
王昭就在她身后数步,静静看着。
他尚未落到本表人间,就与师兄、师姐一起遭遇了地煞观大能的劫杀,十三四岁起,被关押在暗无天日,音讯断绝的蛇腹狄洲中数年,为保北境人族,忍受法力源源不断流失的剧痛。甚至从未来过名义上的门派驻扎地。而孙雪是提前来本表人间打点分观的。
他从未见过这位师侄。
李秀丽终于回过神,擡起手,取下了那盏灯时,忽然问王昭:“有一个人,他也是人族。但他我不知道,他那一刻是否彻底绝望。”
声音略哑。
王昭并无悲伤之色。他看着那未败桃花,这人间尚存的春光:
“洞明师兄、妙善师姐一脉,俱豪壮坚定。求道,百折不悔。笃道,坚如磐石。”
“妙善师姐、洞明师兄,陨道前,力竭之时,仍杀三大返虚,惊惧邪魔,方大笑而去:吾去也,吾去吾道也。”
“不识道者,不知身死而道能否行者,心有绝望。若至死笃道,坚信道必行于世,不过己不能见者。或有遗憾,但何谈绝望?”
“请,莫辱扫雪道友。”
不是“扫雪师侄”,而是扫雪道友。
李秀丽沉默了一会,即使到现在这一刻,她也未必理解了多少太乙宗的这些人。
但她提起这盏灯,将它系到了太乙观最高的那棵松树顶端。布下法力,使虫豸、松鼠、风雨皆不能损毁。
她站在松树最高处,站在那盏因法力而无油自光的灯旁,望了下去。
山顶之松,居高临下,正可看见满城风光。
此时,日色将暮,慢慢缓过来的玉京中,逐渐地,竟有许多炊烟升起。
尸骸满地,惊悚绝望,悲痛欲绝。
可是,再悲痛欲绝,人们也还是捡起柴火,烧起水,做起饭来了。
暖食落肚,抹干眼泪,又可度过一日。往后,或许还有无数这样平凡的炊烟,一日日。
灯在松枝上,融融昏黄光,光影摇动,似乎和着人间的烟火。
她紧紧抿着唇,一语未发。
心里轻轻,轻轻地,只有一掠而过的,一声。
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