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一十一
六月,阳光渐渐毒辣,热气蒸得万山青苍。
万丈红尘,一如千百年来的常态。春去夏至,又一转轮。
大部分人尚无所觉,世界在悄然发生变化,无形的剧变将从另一重飘渺虚幻的天地传导而来。
大魏首都唤作平京,分为内城、外城。
内城建有大魏王朝时期的旧皇宫,恢弘壮阔。
大魏皇室自许天子神孙,极其高傲,堪比白玉京,因此将这片占据了大半内城的壮丽宫室,唤作“凌霄宫”。
百年战争结束后,王朝崩塌,皇室不知所踪。大魏的原高层文武大臣,有殉国者,亦有随皇室消失者。
这片皇宫就彻底空了出来,被新政府重新启用。
如今,凌霄宫成为了大魏共和国最高政府所在地,也是总统与内阁常驻地。
新政府为了显示自己的亲和亲民,常在特定的时间,对平民百姓开放凌霄宫外围建筑,让游客参观。
凌霄宫外围,是全部由汉白玉铺成的广场,占地面积极其广阔。
广场之侧,有冠盖如云的大槐树,高达近十米,投下深深的阴影。
据说,从大魏末帝宣告退位,带领皇室全体与高层大臣失踪之日,这棵槐树一夜之间长了起来。
三日内,就高达近十米,枝桠舒展,树冠如云。
更稀奇的是,无论艳阳天还是阴天,即使乌云沉沉,树下也必有一大块凝墨般的阴影,将凌霄宫的正门入口罩在其中,让琉璃瓦失光彩,让朱墙黯淡,
游客、路人、网红、专家学者等等,人人对这棵忽然长出来的大树、顽固如泼墨的阴影都感到惊奇,研究、争论不休。
但大魏政府从不开口,除了给大槐树扎上一圈围栏,禁止人们损坏树身外,对它的一切谜团,只任由民间争论。
今天也是平京内城的开放日,广场前,游客如织。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对着古老建筑拍照不停,也有人站在这棵大槐树下,或合影,或探究它的阴影。还有导游的喇叭声讲解声回荡不停。
当然,因天气炎热,也有不少人或站或坐,坐在这片深沉阴影中,举手扇风、喝水、吹小电扇。
有一家人拿出自带的折叠板凳,坐在树荫下,汗流浃背地拼命扇扇子。
这家人中的小孩坐了一会,注意力就被树冠吸引了,嚷起来:“爸妈,你们看,树上好多鸟啊!真好看!”
大槐树不仅高,而且枝繁叶茂,树冠重重,有些枝桠圈围起来,形成天然的树巢树洞,像个小房间,有些枝桠互相弯折,叶片叠叠,像个大房间。每一层枝桠展尽了,就再上一层,层次感分明。
且树间极热闹。它的每一层树冠里,都藏满了忙碌的鸟雀。
如麻雀、斑鸠、喜鹊、燕子、鸽子、乌鸦、秃鹫、鹰隼各色各样,天南海北,东西大洲,什么品种的鸟雀都有。
这些鸟雀当中,颇有些彼此敌对的物种,但却并不互相捕食,而是来来往往,在树枝、叶片间进进出出,有时候窃窃私语,有时互相点头,有时进了“小房间”,有时候排排蹲坐在“大房间”。
这也是大槐树的奇景之一,叫做“万鸟会”。从树长出来的那一天,就不知从何方飞来了这许多禽鸟。
开始,也吸引了不少生物学家、鸟类学家、鸟类爱好者、摄影家等,天天举着长枪短炮,对着大槐树上的鸟雀拍个不停。
结果鸟类专家越研究越奇怪,这些鸟类的行动举止、习性,怎么和其他同族同类完全不一样啊?
譬如,哪有麻雀每天八点准时齐刷刷,挨批在某个小树洞前用翅膀摁一下叶子,然后再进去的?
生物学家、鸟类专家想破脑袋也没研究出个三二一来。倒有游客玩笑:“难道跟我们一样,上班打卡?”
有人还发现,树上的禽鸟们虽然品种各异,大体品种比例总是保持得差不多。其中乌鸦、秃鹫等食腐类最多。
但前些天,忽有一日,夏天的太阳猛烈了不少。不起眼的麻雀、喜鹊、鸽子、燕子等,倒还安然。
常踞树顶的鹰隼,盘踞树冠中层的许多乌鸦、秃鹫等食腐鸟类,却在那一日,同时浑身僵死,从树杈一头栽了下来。不待落地,就化作黑烟,消融在阳光中。
当时并非开放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极少。
但最近这几天,大槐树上的鸟类生态变化,因是开放日,游客们却亲眼见到了。
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旅程,许多珍稀鸟类,风尘仆仆而至。
当先的是一行大雁,列队井然有序,拍打跨越高山海洋的翅膀,拂去尘埃,才落在树上,有些羽毛都掉了,姿态仍然笔挺,毫不卑微。
亦有仙鹤、天鹅、翠鸟种种,虽身上皆有疤痕,但光彩夺目。
它们逐渐取代了乌鸦、秃鹫的位置,为整棵树都添了光华,连大槐树那浓郁的阴影都薄了几分。
往日里,有不少小孩会被凶恶的鹰隼、秃鹫吓到,哭喊着远离大树。所以带着孩子的,一般会坐得离树远点。
但现在,怕的就少了。
这家人敢带着小孩在树下休息,这小学生还敢擡头数树上的禽鸟。
小孩数了一会禽鸟的品种,忽然咦了一声,指道:“看,树顶有只大白鹅飞下来了!”
妈妈扇着风,没有擡头看,纠正道:“不对,那叫天鹅,跟我们家里的大白鹅不一样。”
孩子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就是大白鹅。我前几天还在外婆家被可恶的大白鹅啄过!”
被晃得烦了,妈妈擡头一看,果然吃惊地看到,有只红嘴家鹅,拍着翅膀,从树顶原本盘踞鹰隼的位置,振翅而出。
其他的大雁、天鹅、翠鸟、燕子、麻雀之类,全向它低头礼让。
孩子说:“你们看,它背上还驮着一只布娃娃呢!”
大白鹅昂声,振翅而起,冲上高空。
湿润的云气从背羽流过,天风浩浩,翻飞裙裾。
李秀丽坐鹅背,俯瞰天下。
双重的天下。
神怪的世界与凡人的世界,彼此交叠、重合,互相穿身、错身而过,又各不相干。
凡人休息的大槐树,在她眼中,在修士眼中,是一幢极气派的高楼广厦,楼高百丈,势欲齐天。
那大片凝固不散的阴影,则是大厦开阔的进出口。
衣着打扮千奇百怪,样貌也千奇百怪的修行者、精怪、现象,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这是天地管理公司的总部所在,也是如今本表人间的权力中心。
而高楼后,则树立着一座早已被废弃的破庙,庙门上的牌匾都歪了,写着“大魏”二字,庙里狼藉一片,地上倒着碎裂的泥胎,丢着虫蛀的神主牌,牌上字迹褪色,只能勉强辨认“大魏神武皇帝”等字样。
陈旧的香案上,虽有新的塑像,却是个呆板的木头人,身上写着“总统”二字。
但在凡人看来,这幢气势汹汹的大厦,却不过是一幢栖息鸟雀的槐树。反而是那荒芜破庙,却金碧辉煌,号称凌霄。
橘猫蹲坐在她身侧,看着红尘渐缩小,逐渐渺渺,对着错拜破庙的凡人,发出喵呜嘲笑声。
它自吃了仙桃后,背部多了一对翅膀,吸收了不少炁,法力大涨。即使是作为本体的橘猫,也将将入道,灵智增生,喉骨松动。
它至少知道谁会喂它吃鱼喵!
猫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找不到敌人,不知道食物所在,无法躲避威胁,看不清环境的猫,很快就会在野外被淘汰。
听到它的心炁,李秀丽却往后一躺,不再看苍茫大地,懒洋洋地曲起一支脚,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空阔高天,悠悠白云:“切,所以你才是猫。”
白云千载亦悠悠,人的时间却极有限。
凡人许多时候,确实太容易被骗,被蒙蔽,被伤害。
虽然有些时候她也不高兴,也经常觉得有些人很没用啦,是笨蛋啦。
但是没用、笨、平庸就不该在世上活吗?
啰嗦的老妈带过一些讨厌的小孩,那些小孩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自己的小孩都不管,就管那些小孩冷了还是热了,饿不饿有些也很烦,老是围着老妈眼泪汪汪的,一副很亲热的样子自己家没有娘吗?噢,有些真的没有。几个没桌子高的,才几岁,就自己站在板凳上给更小的弟、妹做饭。
笨手笨脚的老爸经常给一些脏兮兮的流浪者、话都说不囫囵的老人,问一些奇奇怪怪问题的不灵光的家伙,忙前忙后接济、送他们回家,跑来跑去地看望。有一次李秀丽发烧了,却没人接。是自己发着烧走回家的。打电话,他却忙着给一个脑袋不灵光,想不起自己名字,睡桥洞生病了的流浪汉送去诊所
张白、白鹤、孙雪也是这样的人。为了非亲非故的普通人,奔前跑后,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性命
无论是老妈带过的那些小孩,还是老爸帮助过的流浪者,亦或是白鹤、孙雪救下的无数凡人,也大都是很容易会蒙蔽、被伤害,看不清威胁在何方的人。
少女对它说:“但人类堆里,有很多人偏偏不是‘猫’,不是野兽。”
橘猫歪着头,动了动胡须,懵懂地看着少女,不解其中意。
李秀丽却已经微微打个呵欠。
即使法力浑厚如她,连续数日,洪烂法力,煮海定国,扫平世界,此刻也生了轻微倦意。
她说:“至少,底下的这帮凡人,就算是还在蒙蔽中,还是看不清前路,也已经不会再受伤害了。”
尾音渐低。
她躺在鹅背上,枕云而眠,身下是喧嚣红尘,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