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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百二十八

    东湖又落了一场夏雨。

    雨后草叶滴露,绿荫如洗,群山泼翠。

    牧童骑着黄牛,吹笛而过。村女二三,结伴浣衣。

    路边支着几个小摊子,有叫卖枇杷的,也有卖梅子、杏子的。

    游湖的市民扶老携幼,有说有笑,踏青而返。偶尔有人停下来,买一兜正当时的新鲜梅子回去酿酒。

    哒、哒、哒。

    地面轻微震动。一颗枇杷从草篮里滚了下去。

    湖边行人纷纷擡头看。

    从路旁的林荫中,前呼后拥,驶出车驾。

    打头的是一列黑衣护卫,作为前驱开路。

    随后的是四匹高头大马,没人赶车,竟也步伐齐整地往前走。每一匹都极神骏,青色皮毛油光水滑,银鞍金辔,拉着一辆无壁舆车。

    舆车翠盖摇摇,四面垂下珍珠帘,风吹玉振。帘后卧一少女,隐隐绰绰,看不清面容,但肌肤胜雪,非民间所能养出。

    车驾两侧,则簇拥着十几个美貌女子,皆婀娜清丽,世上少有。却一般梳妆,一样粉衫碧罗裙,像是侍女之流。

    这阵势,看得路人目不转睛,又大气也不敢出,纷纷相避。

    市民们窃窃:“这是谁家的多娇女?”“不曾听闻有哪方贵人出行。”“城中公卿,也输了几分派头咧。”

    行人议论纷纷时,却见有个婀娜女子走出队伍,罗裙轻摆,款款上前,向路边的卖枇杷的老者询问:

    “敢问老丈,此处距离宁州城还有多少路途?”

    卖枇杷的老翁惊到一下子站起来,局促道:“不远了,这里已算城郊。向西走半个时辰,约莫就看到城门了。”

    女子谢过老人,便回到翠盖旁,向珠帘后的少女耳语几句。

    少女点点头。

    骏马便自行调转方向,一行人声势浩大,朝宁州城而去。

    直到舆车的影子都看不到了,马蹄声也已不闻。还有不少人站在湖边,回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津津乐道。

    宁州南城,清波坊。宁州的贵人住在西城区,衙门也在这个区域。外来的贫苦百姓,三教九流之类则聚集在东城区。

    南城则住了一些宁州本地的不算穷苦,但也不是太富庶的市民。

    清波坊是这些不上不下的市民里,最不上不下的一个坊。

    世居清波坊的宋大娘去井边打水,打完水,照例坐在井边的树荫下休息。

    市井市井,大齐的城镇中,最热闹也最必不可少的社交场所,就是井边。

    三姑六婆、贩夫走卒,各路闲人,常常在井边聊天,交流情报,恨不能把上下几天坊中每一个角落的新闻八卦都磕一遍牙。

    她一边锤着腿脚,一边竖起耳朵,听街坊邻居凑在一起,磕着晒好的瓜子,翻着嘴皮子。

    忽然远处风风火火滚来个矮胖妇人,到井边,一屁股挤开宋大娘,拿帕子一边拭汗一边道:“哎呦喂,你们可不知道,你们清波坊不得了!”

    宋大娘被挤开也不生气,连忙追问:“二婶子,什么不得了?”

    矮胖妇人娘家姓施,丈夫行二,所以人称施二婶。

    施二婶是闻名街坊的大嘴巴、长耳朵。远近数里的时事新闻,大到生老病死,小到谁家的猫狗生了崽子,过了墙,第二天她就知道了。第三天,通过她的嘴巴,街坊邻居就全知道了。

    宁洲南城的好几个坊,数个水井,都是施二婶的“势力范围”,她嗓子一张,能把干姐姐干妹妹、义大哥义小弟从街头认到街尾。

    “小宋,跟你家也有关系嘞!晌午,我从清波坊最北边过,看见四匹大马,每匹都像话本子里将军的马。拉着一辆顶顶漂亮的车,那车啊,华盖像孔雀绿宝石磨成粉掺金线绣的,日头一照,闪闪发亮。垂下来的帘子啊,是用了数都数不清的珍珠串的,每颗珍珠都比你宝贝得不行的珠簪还要白,还要圆润,喏,这么大。车子里坐的女娃,更不得了!虽然二婶我没看见脸,但白得都发光了,比侯爷的女儿还要白!在车子旁伺候她的就有十几个,个个都是天仙娘娘似的美人,居然只能伺候那女娃!”

    施二婶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生动地比划着。听得清波坊的邻舍都啧啧称奇。

    宋大娘说:“一听就是贵人。那与我家,与清河坊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是西城区那边的公卿贵人,路过南城”

    “我亲眼瞧见那车停在清河坊坊长的家门口了!”施二婶说:“那鼻孔朝天的坊长,老脸笑出一朵花,带着他儿子儿媳全家跑出来迎接马车。然后说了一阵话,坐在车里的小娘子,就抛了一锭金子给那老货我看得清楚,好足金,好大的一锭元宝,沉得老货的手都一坠!老脸都笑烂了。可给他赚着了。”

    “等马车走了,我上去跟他儿媳一打听,你猜怎么着?这贵家娘子,居然是来清河坊租房子住的!”

    宋大娘闻言一惊。因为清河坊空着的房子不多。其中面积最大,最合适贵人居住的,只有她家附近的一座官员搬迁后留下的三进宅邸。

    宁州是大齐的繁华大城之一,西城区尤其寸土寸金。官员、贵族、富家,固然都聚集在西城区,但也总有些外来的宦居官员、来做长期生意的大家富户之类,初来乍到,买不起,也租不到西城区合适的房子。

    三教九流汇集的东城区他们是不考虑的,往往会考虑南城区。不过,南城区最好的坊是桂花坊。住在清河坊的官员、富户,少之又少。这些年也只有一个小官。

    此官员因自觉升迁无望,将长期宦游宁州。又相对囊中羞涩,家里人口也不少,干脆买下了清河坊的几座老宅,并在一起,修缮成府邸,住了七八个年头。

    但两三年前,那位官员意外得到提拔,任期满后,就喜滋滋调往他乡,全家跟着一起搬走了,宅邸也就空下来了,临走前,托付给坊长,让他或卖或租,所得钱财三七分成。

    那座三进宅邸就在宋大娘家的斜对面。

    倘若真有贵人要在清河坊租略微像样的房子,表面看来,也只能选这座宅邸。

    果然,施二婶说:“他儿媳嘴巴也松,我多问了几句就套出来了,嘿嘿,就租的你家对面那幢!”

    宋大娘喃喃:“但这、可这怎么住得?”

    便问:“二婶,老林头的儿媳有没有告诉你,他出租房子时,给那位小娘子说了实话吗?”

    施二婶嘿然一笑:“要是说了,那谁还敢住?听说那来租房子的贵家小娘子,是外地来的,不知到宁州做甚。我一提话茬,林家媳妇就一脸惊慌。以婶子我看,老林头那死要钱不要命的脾气,肯定没讲实话!”

    这下不止宋大娘,其他街坊邻居听了,也眉头紧皱:

    “这样的人也敢骗,就算是外地来的,谁知人家有没有城里的大户亲戚?老林头贪财迟早贪出大祸来!”

    “这老货,太黑心了!”

    “幸好,那房子虽有些传言,这些年,也毕竟没人真出过事。或许那小娘子带的人多,人气一旺,也不会出事。”

    各家都还有自家的事,磕了一遍牙,骂了一遍老林头后,也不多说,各自散开。

    唯独宋大娘忧心忡忡,挑水回家时都险些一打跌。还站在院外,朝斜对门的宅门望了好一阵子。

    结果,果然看到一大群人簇拥着马车往那座空置的宅子去了。看形容,就是施二婶描述的那贵家小娘子一行。

    儿媳从绣坊做工回来,又接了从学堂回来的小儿,正要做饭,看见婆母站在家门口半天,水洒了小半都没注意。忙过去接水桶:“娘,您看什么呢?”

    听见热闹,她探头一看,目不暇接,惊道:“哎,好大的阵仗,老林头总算把房子租出去还是卖出去了?好几年了,我们家又搬来新邻居了!不知是什么来头的贵邻,居然敢住这里。”

    宋大娘道:“好像是外地来的。老林头这忘八,骗了人家,没说实话。”

    儿媳也吃了一惊:“什么!他怎么敢的啊!”其他街坊只是道听途说,亦或知道得不真切。

    但时不时会过来检查这座宅子防火的老林头,以及住得离这座宅邸最近的他们家,却是一清二楚的,这宅子,如今根本住不得活人!

    宋家的小儿不知何时挤了出来,看见对面的热闹,眼睛被大马、粉衫罗裙的侍女,华美的车驾吸引了,乐呵呵地拍手:“大马、大马!啊,你们也来看大马吗?”

    后半句话,宋家小儿的眼睛却盯着宅邸的青瓦墙头,视线凝聚,仰着头,天真无邪,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墙头空无一物。

    但在宋家人的视角,却能看得清清楚楚,瓦片上压了几个印子,无风而铃铃响动,似乎当真有什么东西趴在墙头,朝外窥看宅邸大门口的动静。

    宋大娘、儿媳毛骨悚然。宋大娘立刻给了孙儿头顶一掌,呵斥:“回去读书去!说了多少次,不许胡言乱语!”

    立刻将孩子拉离了门口,婆媳二人慌慌张张关上门,生怕慢了半步,引起了不该有的注意。

    她们俩步履匆匆,却没低头,看不到被拉走的宋家小儿,在自家大门关闭的一霎,对着对面的空墙头,双眼迷迷瞪瞪,露出傻笑:

    好啊,好啊,晚上,找你玩

    仿佛在应和谁。

    *

    “还不错。保存得挺好。”

    等进了宅邸,初步检查了一遍房子的清洁、完整程度,红漆大门合上。翠盖舆车停在外院,珍珠帘被掀开。

    粉衫碧裙的侍女们连忙去扶主人。

    少女却不要她们扶,姿态极轻盈,飘然而下。顾盼四周,她眨眨眼:

    “我很满意。”

    瓦片翘翘声,细细窣窣,仿佛有东西踩着墙头,蹲在其上,窥看着她。

    但这声响,凡人难以察觉。

    这凡人少女果然也毫无所觉,只四下转动,眼睛不在意地掠过瓦片墙头,无知地继续重复了一遍:

    “我很满意。”

    嘻嘻嘻嘻。有东西无声而笑。

    李秀丽慢慢朝主卧走去,背对着院子,也无声地勾起嘴角。

    运气太好了。她真的,很满意这座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