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七
徐家人在大门激起的烟尘中,亲眼看到闺房中的画面,险些被吓得心脏骤停。
正午时分,徐小姐所住的东院阴风刺骨,晦暗如黄昏。
梳妆镜前,女子被鸟怪擒在爪中,挣扎中,脖子被刺破,鲜血喷涌。
大鸟身披灰色长羽,巨爪如钩,能碎金铁。但面部却生着张白惨惨的脸,但说是“脸”,却没有具体的面目,眼睛、鼻子、嘴唇、耳朵,时时刻刻在变换不同的模样,有时候五官隆起,有时凹陷,有时候纠缠为一团肉瘤。
只差一点,巨爪就能直接对穿徐小姐的脖子。
房门被破开,斑斓大虎冲进来时,鸟怪猛然振翅,羽毛片片张开,竟如刀片,将大半房柱削短,掀翻房顶,霎时倾屋倒柱,烟尘四起,瓦片飞落。
它将两只利爪抓进徐小姐的肉中,捕羊般,将她抓起,疾飞冲天。
“女儿!”“姊姊!”“小姐!”徐家人悲痛欲绝,不顾一切地朝巨鸟扑去,想将小姐拽下。
黑虎尊者却气定神闲,吹了个口哨:“二虎!”
那只大老虎嗷呜一声,背部竟化出了两对大翅膀,扑棱扑棱,也飞了起来!向着鸟怪,穷追不舍。
世上竟还有长翅膀的老虎,莫说徐府一干人等看傻了眼,就连鸟怪也愣了一瞬。
这对羽翼的速度还快得出奇,即使托着沉重的虎躯,也顷刻之间就追到了鸟怪身后。
大虎齿厉爪毒,尾如长鞭,行动迅捷,更有一身皮毛,厚实如盔甲。
空中近身搏斗,鸟怪能碎金铁的钩爪根本穿不透它的皮毛,反而是它的羽毛被大虎狠狠撕咬,如雨零落,化作黑气消散。
觑它不备,大虎一口咬断了它的鸟爪,尾巴将鸟怪的头抽得一歪,趁机一卷,将徐小姐夺了回来。
爪上一空,又明显落于下风,鸟怪竟也乖觉,当机立断,一声极其尖利的鸣叫,震得虎耳发懵,老虎因此略松了口。
一刹,鸟怪以被撕扯下小□□毛的代价,猛然振翅,倏尔化作阴风,将远遁而去。
飞虎追之不及,眼看它将逃脱。
自称黑虎尊者的布偶冷哼一声,擡起小圆手:“借风!”
人间便起狂风,四面八方涌来,将徐府附近的天空围堵得严严实实。
风速之急,徐府附近的百姓都惶然地看到,龙卷风围着徐府打圈,砖瓦、地皮、树木都被吸起来在风里旋转,纷纷叫喊风神显灵。
鸟怪所化的森然阴风虽快,但这些涌来的狂风更快,将它堵在了徐府上空。
黑虎尊者口中低喝:“杀!”
霎那,风息全部化作利刃,刺向鸟怪。
它黑气凝聚的身躯,瞬息被狂风搅烂。
黑气想重聚,但它无孔不入,这些风同样无孔不入,将它逼得又显出身形,再次将它搅烂。每次被搅烂后重聚身形,鸟怪都缩小了一大圈。
短短几息时间,它的身躯从两米多高,缩水成了苍鹰大小,而且时而虚幻晃动,非常不稳定,显然已在强弩之末。
鸟怪哀鸣不止,却最后一搏,奋力穿越四面的风刃,朝着一个方向飞去
但没飞多少步,还是彻底被搅散了。这一次,再也没能重新恢复成鸟怪的模样。
那股森然阴气在徐家上空盘旋片刻,彻底消失了。
黑虎尊者拍拍手掌:不用龙身对风云雨雾雷电的操纵能力,单只用七十二术的借风,也挺好用。
困扰徐家近一个月的“邪祟”,散了许多家财都解决不得的灭门之祸,就此烟消云散。
耳边却传来哭泣叫喊的声音,原是虎傀带着徐小姐飞下来了。
徐小姐满面血污,脖子破了个大洞,身上也被鸟怪的利爪扎出好几个大洞,气息奄奄,眼看就要活不成了。徐家人又是叫拿药拿绷带,又是叫请大夫,又是哭,将她团团围住,场面乱得不像话。
黑虎尊者是只矮墩墩的布娃娃,在人群里只能看到一条又一条的腿。不悦道:“你们再堵着路,她才真活不成了。”
听此,徐家人才总算从惊慌中想起家中还有个小神仙,连忙散出了路来。
刘夫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尊者,只要能救我儿,我当牛做马,回报您的大恩!”
黑虎尊者走到徐小姐跟前,鼓起腮帮子,也朝她吹了口五彩气。
五彩之气涌入其体内,霎时起了奇效。修补脏腑皮肉,补足元炁,再造气血。众目睽睽之下,徐小姐脖子、身上的大洞快速愈合。金纸般的脸也渐有生气,重新睁开了双眼。尚不知外事,摸着脖子坐了起来,叫道:“娘!娘!我好疼!”
刘夫人霎那泪流满面,搂住女儿,连声抚慰。
徐老爷摇摇晃晃的身躯终于站住了,长舒口气,对布娃娃一揖到底:“尊神大德,铭感五内。”
徐小姐终于从绝望、惊恐、悲愤里完全复苏,在身边婢女、婆子的七嘴八舌的诉说中,在母亲的泪语里,也终于明白了发生什么事。一声不吭,顶着满面污血,爬起来,就朝布娃娃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民女受此大恩,无以为报,愿作牛作马”
乱糟糟的场面里,黑虎尊者摆摆小圆手:“得了得了,不用作牛作马。我早已提前收了那小孩供的金枪鱼和点心,答应帮你家解决了这事。现在此事已了”
不待祂一句话说完,徐老爷满面堆笑:“听说是小儿请您降临寒舍,但他年纪幼小,招待不周,竟然只供奉了些微不足道的点心”
刘夫人也立刻殷勤道:“尊者哪能屈就小儿的书房!我家有间好屋子,冬暖夏凉,布置得体”
又叫管家侍女:“快去布置尊者的禅房!”
黑虎尊者皱着额前布:“什么禅房?都说了我不是佛宗子弟”
“我家还有几道祖藏的秘方菜品。一向闻名当地,慕名而来想一饱口福的老饕不知凡几,尊者在禅房稍等,我亲自下厨”
黑虎尊者立刻忘了“禅房”两个字了,也把原本想说的话抛到了脑后,催促:“那还不快去!”
全家人围着布偶不要命地说好话,嘘寒问暖,倒把请神的正主徐小弟撇到一旁。
事情已了,前院那些跳大神的僧道,很快就被徐老爷打发掉了。
但徐家以对待最尊贵的贵客的态度,留下了黑虎尊者,每日好酒好菜招待。
而从鸟怪消散,黑虎尊者在徐家住下这日起,徐家前端时日的种种诡异再也没有复发。徐小姐晚间的夜游梦魇也彻底绝迹。
期间,徐老爷还派人去了趟乱葬岗。
徐小姐如果没有被人看住,就必定夜游而出,直奔乱葬岗。鸟怪消散前,拼力要往乱葬岗的方向跑。这地方,极大可能与作祟的鬼怪关系密切。
但一无所获。
这也在预料之中。
徐老爷叹了口气:“乱葬岗埋的都是本乡的苦命人。这不是老儿自吹自擂,我家是出海行商攒下的家业,几代相传。确实不是压榨乡土贫民的劣绅奸商,在本地也修桥补路,接济邻里,从未行伤天害理之事。哪有什么恨到要我们全家命的仇人?甚至,是我家为了阴德,还出过资,定时请人收敛路倒的、横死的,无人收敛的尸首,乱葬岗中的不少尸骨,都是由我出钱埋葬的。”
但正因如此,更加奇怪。既不曾与人结下深仇大恨,哪来的鬼怪?
大齐民间,所有关于鬼怪的传说中,厉鬼都不是随便出现的,必有因由。
徐老爷始终想不明白。
黑虎尊者倒不觉得他自吹自擂。
她虽然按法相捏了个布娃娃傀儡就降到此表,因不是真身到此,相面术也不怎么好使了,但还是看得出徐家的深浅好坏。
而且,她降临之前,是用真身观察过徐小弟的。
一个人的命炁固然显示他自己过去的经历,但也能映照出血脉相连,或者是长期相处、关系紧密的其他人的炁。比如,这个人的家人。
毕竟十几二十年的亲密相处,彼此所做的事往往有对方的参与。命炁也就往往互相交织,密不可分。
透过徐小弟的命炁,她当时看到了徐老爷一家四口的生平经历。
确实都是少有的好人,不是土豪劣绅之流。
否则当时她也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徐小弟,冒了一定风险,来这表人间救他的家人。
“无所谓了,也许是出了什么认知错误,或者是误会。”黑虎尊者道:“虽然具体说了你们也听不懂,但‘鬼’这种东西,说到底并不是人。人死如灯灭,鬼只是人死后的残留物。”
“解决了就行了。”
徐老爷连连称是。但又提出来要报答黑虎尊者,询问祂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其实祂早就说了,报酬已经拿了。而且这几日徐家的招待已经非常用心。
但徐家人还是屡屡殷勤地想要报答,极力挽留。
次数说多了,黑虎尊者也看出来了,徐家人除了确实想要报恩,他们还有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于凡人面对突如其来邪祟的不安。鬼物又消散的太轻易。他们怕后续还有什么其他妖魔鬼怪,怕她一走了之,他们无处寻找。
算了,这鬼怪溢出区出现的也确实蹊跷。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黑虎尊者说:“这样吧,我还想在这个世界走走,确实不会一直留在你们家。不过,你们可以给我建个庙,只要每日按时供奉香火、瓜果,你们家作为信徒,就在我的庇佑范围内。如果出了事,我马上就能感应到。”
徐老爷既感谢又面露惭愧,嗓子发干,想解释些什么。
黑虎尊者却道:“建庙对我也有好处,也算你们报恩。不必道谢。”
徐老爷再次深深一揖。
黑虎尊者说:“不过,建我的庙,得按我的要求来。”
祂给徐家提的要求倒不难。
这位尊者虽然号为“地狱黑虎”,实则既没有地狱相,不需要佛道两家的繁杂科仪、道场,也不狮子大开口索要无度金银,更没有一些邪门歪道的血腥代价。
黑虎尊者用软乎乎的小圆手比划了一下:“庙不需要大。但要我的塑像、神主牌都放进去。”
祂说:“要那种威猛的、肌肉硬邦邦的,很酷的,噢,就是看了就让人害怕的,然后高大的可以青皮肤,也可以黑皮肤就那种雕像。还有,我的神主牌要叫九壤幽冥地狱黑虎尊者。”
“还有,我的老虎,也要雕上去,要那种獠牙那——么长,看着就要吃人的老虎。”
徐家人领会了祂的意思。大家私下说:“那岂不是青面獠牙、可怕极了,听着就像妖怪。跟尊者没有一点相像啊?”
“像不像不要紧,关键是尊者开心。”最后还是徐老爷怕了板:“那些无灵无应的山野草头神,泥鳅都能给自己吹嘘成真龙。尊者有真本事,要塑个威猛勇武些的神像,又怎么不行?”
造座小庙,造座神像,按时供些不多的瓜果蔬菜、米面油脂,并宣扬黑虎尊者的“威名”,对于徐家来说,还真不算什么。换得全家平安,非常划算。
看徐家一口应下,很快就开始准备造庙了,“黑虎尊者”也很满意:
这个顶替了傀师的法相,本来不该是这副模样,都怪大周的卫县人,一开始给祂塑像的时候雕成了这副软绵绵的布娃娃样!结果她成真人相后,这个法相也给收进来了!
现在从初来乍到,没人认识她的大齐开始,一开始建庙招揽信徒,就要好好地换副神像模样!
如果以后这个阳世的信徒多了,从徐家人开始,供奉的都是威武模样的神像,说不定她的傀师法相也能受此影响,摆脱布娃娃的恶心模样!
徐家没有平地建起,选了自家一座原本的佛堂,改作了新庙。
十日不到,庙就改建完毕了。神像也造好了。
将神像请进庙的那一天,徐家恭恭敬敬地黑虎尊者请前去巡看。
祂骑着布老虎,到庙里转了一圈。
好极了!徐家把祂的每一个要求都执行到位了!
果然看起来就冷酷邪魅、威武勇猛,有棱有角的,一点也不软绵绵!
九壤幽冥地狱尊者非常满意这座两进的小庙。
等徐家人上了第一缕香,香火绵绵地盘桓庙宇,祂在此处的第一个掌握的洞天也将在后续的供奉中,缓慢成型。
唯一奇怪的是,当地的幽官怎么还没来找麻烦?
若非乱世,幽官体系崩溃。
以仙朝幽官的德行,当地的溢出区内的妖魔鬼怪,他们可能因为贪赃枉法,或者是官官相护,或者是懒政无能等种种原因不去管束。
但当地出现的分官方香火的野神,他们是肯定要来至少看一眼的。
不过来了也不怕。她还是炼精化炁时,在大夏的社稷图内,面对加成堪比返虚的当朝皇帝都敢动手。
如今她业已化神,又修了不少大神通,有的是手段。就算大齐的皇帝来了,正面对决,她照样动手。
不过,这表阳世应该到不了暴打皇帝,暴露她行踪的动静。
黑虎尊者——李秀丽扯扯自己身上的棉布,幸灾乐祸地笑了:
虽然她真身还被通缉,但她的布娃娃法相,却是顶替的傀师法相。
这个傀儡也是她用布娃娃法相的炁灌输进来捏的。其炁,以修行者的眼光看,分明就是地煞观制作的傀儡产物。
就算幽官来了,乍一看,看到的也是“地煞观的野神”。
地煞观的地狱黑虎尊者占的香火,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幽官甚至不能为难徐家人。
因为徐家的鬼怪本该是他们权责之内的事,却因为他们怠慢不管,反而被“友派修士”解决了。再去刁难因此成为“友派修士”信徒的徐家人,面子可就彻底下不来台了。
“尊者、尊者”徐老爷拱手道:“庙已建成,您要再巡看一圈吗?”
“黑虎尊者”从思绪里抽回神,潇洒地摆摆手:“不必,我走了。”
“对了,我之前用相用一个法术,看过你女儿的面相。她失踪的七天,不是被人掳走的。是她自己悄悄离开的,好像是去见了什么朋友。这是你的家事,你们自己好好聊聊吧。”
“啊?”徐老爷猛然浑身一震,还想再问,布娃娃尊者却挥挥手,她要去玩了,懒管信徒家事,勒住布老虎的耳朵,驾了一声,已狂飙而出,不知去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