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四十一
这些镇民现在陷进洞天中,五感昏昧,并不如何清醒。连看到一狐一虎,都看作普通外乡客。
因而毫不畏惧树下的老虎,围过来时气势汹汹。
其中,有个穿绸衣的拄仗老镇民,旁边的都叫“齐老”。
齐老诘问狐、虎:“你们是哪里来的?到了我们镇上来,一个在树下一动不动。一个满大街乱窜。现在还想开井。临州附近乡县的都知道,我们镇的水不干净,有鬼物出没,形状如猴,食人,有蛊毒。我们叫它水猴子。”
“水猴子神出鬼没,可以出没于所有的水面,包括溪流河湖,也包括我们的水井、甚至人家的水缸。只有正午时分,阳光猛烈,它畏惧阳光,也不敢作祟。我们平日里都只在正午那一个时辰才敢去洗衣、洗澡、打水。”
胡虫虫心想,难怪家家户户的水缸都压着那么重的石头,连共用的水井也不例外。
这个洞天的异象,莫非就是“水猴子”?
胡虫虫赔笑道:“我们远道而来,路过镇子,在这里等个朋友汇合,不是临州人。不知本地的规矩。实在渴得厉害并非故意”
听此言,齐老审视它片刻:“罢了罢了,看你年纪一大把,口音确实听着也不是临州人。不知者不怪。要真口渴,现在的水喝不得的。但可以饮酒。小林,给他们拿壶酒来。别说我们吝啬,连口水都不给外地人喝。”
其中一个镇民,果然拿来了劣酒,给胡虫虫解渴。
胡虫虫千恩万谢,齐老才带着其他镇民散去。
但附近摊子、店铺的镇民则时而朝它们瞄上几眼,似在监看它们是否老老实实放弃了开井喝水的想法。
二虎低头嗅了嗅酒壶,没嗅到酒里有怪味。便张开舌头一刮,刮了半壶酒。剩下的半壶推给胡虫虫。
但胡虫虫眼巴巴地看着酒壶,却舔舔干渴的嘴巴,却放在一旁,一滴也不沾:“我还是等破了洞天,再喝水罢。还能忍。”
二虎道:“没有、异物。可以喝。”
以为狐貍是害怕这酒里有不对劲才不敢喝。
胡虫虫却还是摇摇头:“老师师母等同我的至亲长辈,我要为他们守孝。”
原来它不喝酒是为了守孝。
二虎把剩下的酒一口饮尽:“怪狐貍。学的那么、像人,还不是,那么点,修为。”
胡虫虫道:“仙缘难求,大道难成。多少人勤勤恳恳,攒了一辈子的善缘,都未必能入道。不是什么人都跟你一样,追随尊者,肯定得了不少奇缘。年纪轻轻就有炼精化炁修为。”
说话间,一旁传来抠抠、轻微的啪嗒的声音,似乎是井盖下有东西附在了井盖上,以一种怪异的姿势悬空贴着井盖,轻抠石板。
犬科的听力一样灵敏。胡虫虫的耳朵也竖起来了,立即就要转头。
二虎却飞快地伸出爪子,按住了它的脑袋,不让胡虫虫作出明显的转头动作:
“狐貍。笨。捉老鼠,不能惊动。”
二虎说的是“老鼠”。胡虫虫却想起村民刚才说的话。寒毛直立。水猴子!那怪物还真一直藏在附近的水井里偷窥外界!
进洞天的时候,就早过了晌午,在洞天里嗟磨一会,日头西斜,渐已黄昏。井盖下的声响越来越明显。
一狐一虎,均卧在树下一动不动,任由声响渐大。
水猴子如果是这个洞天的关键所在,那就要捉住它。但按村民所说,它能在镇里的所有水面来去自如,如果惊动了它,被它逃走,就不好了。
终于,等到天色完全暗下,街上行人无多,店铺俱关门,镇子陷入夜色的寂静时,井盖缓缓被推开了,黑洞洞的井口漏出一线。
井中的阴寒之炁森然飘出,似有东西在黑暗的井中,噗嗤噗嗤,沿着爬满青苔的井檐,往外爬出。
胡虫虫夹紧尾巴,绷紧肌肉,蓄势待发。
啪——
“两位客人,两位客人!”几个镇民跑来,连声招呼:“都这么晚了,你们等的人还没来啊?”
“天黑了,我们镇上没什么旅馆客栈,暴露在外不安全。我爹叫我来带你们家去!”
“噢,我姓齐。”
来人是白日人群中显得德高望重的“齐老”的儿子,态度十分热情。
胡虫虫愣了愣,眼角却瞥到,那已经攀到井口的鬼东西又缩了回去,而且不知不觉,井盖重新盖上了。
它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脑瓜转来转去却始终短了一线。只能先应付镇民:“我跟虎跟我朋友不要紧的,不必麻烦你们”
话未说完,二虎却站了起来,摆着尾巴,竟然跟着镇民走了。
齐姓镇民笑道:“您朋友都同意了,您呢?”
啊?之前要在这里守着井口,准备捉住水猴子的,不是二虎吗?
大老虎现在干嘛?
见二虎莫名其妙地走了,井盖下的东西也爬回去了,胡虫虫更加摸不着头脑,它修为低微,不敢离开二虎,只能也跟着镇民走了:“虎兄,等等我!”
姓齐的宅子在镇上算大的,家境富庶。
白日里见过的齐老拄着拐杖,给虎狐分别安排了房间:“客房简陋。两位不要嫌弃。”
二虎不言不语走进去,忽然倒在榻上,不动了。
胡虫虫吓了一跳,凑过去一看,发现它毛肚子还在起伏,只是一股酒味,喉咙里还发出呼噜声。
怪不得路上一言不发,不过壶劣酒,竟喝醉了。
这大老虎的酒量真不行。
胡虫虫愁得没法,只能也坐在房间里,等二虎酒醒。
但不知是床榻太软和,还是客房的被子是新晒过的,情绪、生理上都劳累疲渴了一天的它不知不觉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胡虫虫觉得脸部的毛发湿漉漉的,很不舒服。耳畔还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
它翻了个身:“大老虎,口水臭”
“呼——”“呼——”有湿冷的风吹在它的耳朵上,“口水”滴答的更厉害了。
它的鼻子不自觉地抽动一刻,土腥气、水藻的气味,钻入鼻孔
水藻?
胡虫虫睁开眼,却在射进窗棂的月光中,跟一张皱巴青白,眼部是两个黑窟窿,嘴唇凸出的脸对个正着。
水藻般的粘腻头发纠缠在一起蠕动,湿漉漉地铺满了床铺,滴答,滴答,正是打湿它皮毛的罪魁祸首。
胡虫虫从喉咙里发出了能惊破屋顶的尖叫。
蹭地蹿起来,贴到墙角瑟瑟发抖。
今夜月光明亮,光透过窗棂,照得地面折光。
因此却将这伏在它床前的东西,照得更加清楚:
这东西似人,浑身关节肿胀膨大,长着黑色的毛发,似头发、似皮毛,似水藻。皮肤却又皱巴,泛着青白色,粘腻滑溜。像在水中泡得已经巨人观的尸首。
它脸部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窟窿,正直直地“盯”着胡虫虫。
胡虫虫虽然是常与“鬼狐”并列的“狐”,却一向胆小。见此情此景,吓得差点晕过去,大叫:“起来,虎兄,起来!有怪东西来了!!”
但连塌另一侧的二虎却毫无反应。甚至,连之前的呼噜声都停了。
胡虫虫回头一看,床上哪里还有那只威风凛凛的斑斓大虎,却躺着个巴掌大小,用五彩布块杂错缝制的丑丑的布老虎。
布老虎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最起码的生炁都没有。
胡虫虫傻了眼。再转头时,却见那可怕的东西瞬息已经贴近了过来,离它只有几步之遥。连这东西泡发了般的糜烂肌肤下鼓起的脓液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惊吓过度,胡虫虫反而麻木了,猛然跳起,闭上眼,胡乱地挥舞爪牙:
“鬼怪!你、你害了虎兄,别想害我!”
“我不能死,我还要给老师报仇我跟你拼了”
没中。
而且水腥气还远了一些
胡虫虫睁开一只眼的半条缝,从眼缝里看去。
却见那怪物反而退远了一些,静静地站在床前,没再试图靠近,定定地“看着”胡虫虫,竟张开口,从腐烂的声带里冒出咕噜噜的气泡,咯咯咯的声音,似乎试图说话:
“不要咯离开不、要咯咯信”
它的声带坏了很久,说得支离破碎,间有水腥气的气泡不断冒出,无法辨别具体语意。
不要离开这里?
这是威胁它,让它不要离开这里?
胡虫虫更加骇然。
怪物一边说,一边朝胡虫虫伸出带蹼的手掌
在这一瞬间,窗外忽然想起吵吵嚷嚷的叫骂声:“客房有叫声!”、“地上有拖行的水迹!”“糟了,是外乡人住的房间!”“肯定是水猴子,它又出来害人了!”
轰,客房的大门被撞开,灼热的火光照进来,人影杂错投进客房。
似乎是齐家人闻音而至。
在门被撞开的一霎,怪物僵硬了一瞬。
齐家人涌进来前,当着胡虫虫的面,它化作一滩泡沫,瞬息散开不见。
齐家人拿刀的,提棍的,拎灯笼的,一起闯了进来:
“喂,外地的,你们没事吧?”
“好像有水猴子的踪迹,客人,你们刚刚忽然叫起来,没事吧?”
胡虫虫看到一张张映在火光里的关切的面孔,背脊一松,瘫在床上:“我没事,你们、你们来得及时”
“但虎、虎兄”胡虫虫难过地说:“被变成了这样”
齐家人看到床上的那只布老虎,均愣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后发赶到的齐老见此,捋须,却道:“这是水猴子的妖术。凡人难以解除。”
“你们既是在我家遭的难,我家也得负责到底。正好,我家供奉有非常灵验的神主。可以为你们解除水猴子的妖术。”
“来,把这位客人扶上。去家庙。”
胡虫虫心神已乱,抱起大老虎变的布偶,四条腿都发软,竟被几个强壮的齐家人捞住,半搀半架,果然往齐宅的一个房子去,那边隐隐传来檀香等香火气息,有烟气从房门中缭绕而出。
不知怎的,那香气入鼻,胡虫虫就头脑昏沉起来。
走到一半,耳边有人小声地叫它:【蠢,狐貍,醒。醒啊。】
是二虎那极不熟练的人话。
胡虫虫迷糊地寻找它的影子。
【狐貍,低头。低头。抱着。】
胡虫虫低下头,却见被自己抱着的布老虎,嘴巴一张一合,竟然冲它眨眼:
【我是、傀儡。没炁了。变回真身。不是、被害了。】
【齐家、骗你。有、问题。看、看,地上。】
胡虫虫顺着布老虎的指点,目光下溜,看到了地上。
看到地面的一霎,它昏沉的头脑一个激灵,全然清醒了:
月光下,齐家人投在地上的影子,竟然是一个又一个,又矮又猥琐弯曲、宛如猴子的身影。
这些影子淋漓滴水,正拖着胡虫虫的影子,往一处深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