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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璎也不明所以。

    酒菜是绝无问题的,她根本没想,也不必要在宴席上动手脚。毕竟秦家倒台,秦淑珍便等同是废了,留她一命,反而是笼络,稳住郑王的好办法。再说大陈以孝治天下,冯晔着实不宜在她已然声明与外家撇清关系的情况下对她下杀手,得个仁厚孝顺的名头才是双赢。

    那么,这就是太后自己的问题。

    因见她面容可怖,薛璎下意识挡在冯晔面前,扬声道:“宣宗太医来!”

    宗耀匆匆赶来了。

    当初刚知道他是魏尝的人时,薛璎考虑过将他逐离皇宫,但之后转念一想,她在太医署那边的直属人脉不算广,他是最得力的一个,即便心有二主,却到底不是敌人,不如继续留着这个桩子。

    再后来,她和魏尝渐生情意,也就真将宗耀当成了自己人,现在依旧指派他。

    太后歪着身子靠在席边,发了满脸疹子,大抵很痒,但她不抓不挠,一直静静坐着,也不说话,好像这情状是意料之中的事。

    反倒冯晔又惊又愣,眼见宗耀开始替她诊断病情,悄悄附到薛璎耳边道:“阿姐,这怎么那么像我吃过羊肉以后……”

    薛璎扯了把他的衣袖,示意他打住,皱眉看他一眼。

    冯晔一碰羊肉就发疹子,这是个秘密。先帝从前不许他往外传扬,说身处高位,任何弱点都可能被有心人利用,所以宫里人最多只知他不喜欢吃羊肉而已。

    但别人就算了,冯晔却不愿对薛璎有所保留,待先帝去后,有次姐弟俩一道用膳,就把这事悄悄告诉了她,再之后,又因信任她信任的人,吃涮锅的时候也透露给了魏尝。

    薛璎眼下打断他,是责怪他说话太不小心。魏尝那边就算了,眼下在太后跟前,到底不该讲这事。

    冯晔也就没继续往下说,可再看秦淑珍,却对上了她奇怪的眼色。

    她起先的神情一直是淡的,眼下却直直盯着他,目光里充满惊疑,突然问:“陛下方才说什么?”

    薛璎对秦淑珍到底存了防备,也不知她这一问打了什么主意,见状看冯晔一眼,说:“陛下先回去吧,这里有我。”

    他向来听姐姐的话,疑惑地看看秦淑珍就走了。

    这边宗耀诊出了点究竟,问秦淑珍:“冒昧请问太后,可是体质特殊,不可沾染某种食物?方才席上这些菜肴,您都用了什么?”

    秦淑珍抿唇不说话。

    薛璎却忽然笑了,默了默说:“太后真是煞费苦心。”

    眼瞧她这模样,就是吃了不该吃的食物所引发的急症。薛璎虽从未听闻她有什么忌食的,但她身在皇宫那么多年都没闹过疹子,显然自己清楚,平日用菜也一定避开了。

    但方才,她却将席上的菜都吃了一遍,刻意碰了它。

    那能是为什么?拖延时辰呗。

    疹子一时半会儿褪不下去,她前往皇陵的日子就能延后了,兴许还可垂死挣扎一番。即便像现在这样,计谋被看穿,薛璎也的确没法将一位带病的太后赶去皇陵。

    她扭头跟宗耀说:“这席上吃食,太后方才都用了一遍。”

    宗耀面露难色:“如此,请恕微臣无法判断具体是何种食物所致,但微臣可开个方子,治这起疹的症状,大约三五日便可有所缓解。”

    所以,她就是要争取这三五日的时间,再翻出点浪来?

    冯晔替太后准备这场宴席是出于“母子”一场的临别善意,因不确定她口味,所以什么大鱼大肉都往上摆,连自己不吃的羊肉也放了,结果秦淑珍却满心算计。

    薛璎冷笑道:“不用你判断,到底什么不能吃,太后心里清楚得很吧?”

    秦淑珍的目光略有几分呆滞,自打冯晔说了那话,似乎就不复先前镇定了,原本将所有吃食都用一遍,就是不想叫太医发现究竟,眼下却点头承认道:“是羊肉。”又说,“皓儿也不能吃羊肉。”

    薛璎稍稍一愣,看向宗耀。

    宗耀说,这体质可能遗传,小殿下随了太后不无道理。

    秦淑珍又道:“陛下方才说他……?”

    她语气里存了点试探意味,薛璎不免怀疑她是听了冯晔那话,才编出个羊肉来,想了想,皱眉示意下人先送太后回宫,留下宗耀后,又召来了人在府上的魏尝,将这事从头到尾跟他说了一遍。

    她从前遇事一般都是自己思考,如今却也习惯有他参谋。

    魏尝惊讶道:“你的意思是,太后兴许想凭借这点,加上当初她与先皇后同日临盆一事,假证陛下其实是她的骨肉,从而逃脱去往皇陵的命运?这也太天马行空了!”

    是太天马行空了。

    太后之前显然不晓得冯晔不碰羊肉的真相,临时起意之下怎会有这样的胆子?可倘使不是,又岂能如此凑巧?

    魏尝说:“想证明她是否说谎也不难,据她所说,长乐宫那孩子也不能吃羊肉,试试就行了。”又问宗耀,“就算起点疹子,也不危及性命吧?”

    “不危及,过几天就消,也没什么遗症。”

    魏尝对待敌人也挺黑心,说“既然如此,试试也无妨”。这是最快最直接,也是当下唯一的方法,薛璎同意了,给长乐宫那边送了盅羊肉羹,叫冯皓抿上一口。

    失势的太后只剩任人宰割的份,连个奉命办差的宦侍也拦不住,片刻后,宗耀前去察看,果然见冯皓发了疹,不过吃的量少,没太后那样厉害,就几颗而已。

    这次倒是薛璎冤枉了秦淑珍。也就是说,事情真是个巧合?

    可宗耀却问,这体质一般是代代传下来的,先皇后与秦太后是表亲,是不是也不能吃羊肉。

    薛璎肯定说不是,且先帝和她也没有这种症状。

    谈话到这里,三人心底其实都生出了异样想法,却没谁敢说。

    就算是平常很敢讲的魏尝,这时候也在反复思量。

    最终还是薛璎与他道:“你陪我去见一趟太后吧。”

    解铃还须系铃人,俩人到了长乐宫,瞧见了神情恍惚的太后。

    冯皓用过药睡下了,秦淑珍独自坐在外殿。她不傻,晓得方才儿子被人逼着喝羊肉羹,是因薛璎想作确认,也正因如此,她才更相信自己没听错——冯晔真是一吃羊肉就发疹的体质。

    她主动开口问薛璎:“长公主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薛璎也厌倦了兜圈子,开门见山道:“太后不能吃羊肉,这么多年来,为何从未对旁人提起?”

    秦淑珍嘴唇微微一打颤,显然明白了她的用意,说:“先帝如此交代,哀家岂敢不从?原本是有宫人晓得的,早都不在了而已。”

    薛璎紧紧咬了咬牙,又问:“阿爹是什么时候,如何交代的?那些宫人又去了哪里?”

    秦淑珍说是她当初生下小公主后不久。先帝称后宫多阴私,难保有人意图捉弄她,叫她切莫向任何人暴露弱点,又将之前知道隐情的宫人通通放出了宫。

    她觉得有道理便一直遵从,从未向人提及。于吃食一道,下人本就懂得看眼色,一次上了羊肉,见她一碰不碰,就知道她不喜欢,从此再不上了。

    只是这回的吃食是冯晔而非长乐宫准备的,这才有了那道菜。

    冯晔的想法很正常,他一直以为,跟太后一道用膳时之所以从不见羊肉,是因下人知道他不喜欢才如此迁就,却不清楚,太后本身也是不吃的。

    而秦淑珍也没什么不对的,羊肉这东西有膻味,本就不少人不吃,见冯晔不喜,又哪会深想。

    所以俩人都在先帝的嘱咐下瞒下了这件事,直到秦淑珍想借助发疹,逃避皇陵之行的今日。

    如果说,体质相同是巧合,那么先帝极力隐瞒此事的行为就无法解释了。

    她说完这些,殿内气氛霎时变得更加凝重。都不是笨人,都是一路从后宫争斗,腥风血雨里走来的,再不可思议的事,又能有多不可思议呢?

    似乎已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了。

    薛璎紧抿着唇不说话。

    还是秦淑珍先沉不住气,缓缓起身,打着颤走到她跟前:“晔儿他……他会不会……?”

    薛璎垂了垂眼,不说话。

    她那时候才那么小,又怎会知道。

    秦淑珍却认定了,情绪激动起来:“难怪……接生两个孩子的稳婆都是宫里经验最老道的医士,后来却再没见过她们……”她说到这里双目赤红,“是他,都是他……他这么待我……”

    她忽然一把攥紧薛璎的双肩,咬牙切齿道:“他怎么能这么待我?”

    魏尝飞快将薛璎揽过来护在身后,吩咐下人:“太后累了,扶她下去歇息。”

    四面宫人不敢不照做。

    秦淑珍被人拖走,一路笑一路哭,失心疯了似的。

    薛璎默在原地,突然觉得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眼底黯黯的,待殿内人走空,蓦然回身抱住了魏尝。

    不带狎昵的,就是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她埋在他胸膛前,一下一下吸气,似乎在使劲忍泪。

    魏尝张臂回拥住她,轻轻摩挲她的后背,什么话都没讲。

    事态发展至此,也不必再追查了。

    同日临盆,容貌相似,太后与先皇后存在被人对换孩子而不遭发现的条件。当年先皇后一直无子,好不容易有喜却得了薛璎,再一胎又是个小公主,且先天不足,活不了几天,陈高祖是因此才选择了铤而走险。——他不能叫先皇后的地位被秦氏撼动了,更不能让野心勃勃的秦太尉得到孩子的助力。

    当然,或者这对他而言根本不是铤而走险。他是大陈的帝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凡他赐,底下人就得受着。

    兴许秦氏后来能成为皇后,也是他自以为的补偿方式。看看吧,既叫先皇后走得没有遗憾,又能让冯晔从此唤生母为母亲,令他与秦淑珍形同母子一般相处,他这帝王当得多好啊。

    薛璎抱着魏尝的背脊,得他拍抚安慰,反倒泪如雨下,噎出一句:“他怎么能……?”

    是啊,怎么能?

    难道他就不曾想过,这对母子最终可能走向相残的结局吗?

    不,他想过的,他只是确信自己走后,薛璎必得魏尝辅佐,那么最终胜利的,就一定不是秦家而已。

    魏尝摸摸她的脑袋:“错不在你,不哭了。”

    的确错不在她。可事实是,是她亲口告诉冯晔,秦淑珍并非良善,也是她一步步教导他如何配合自己除掉秦家。

    而眼下,她的弟弟还浑然不知情。

    秦家人都死干净了,都被她亲手弄死了,现在,她该怎么告诉冯晔真相?他知道后,又得如何面对秦淑珍和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可如果不说,叫他从此与生母天各一方,是不是也有点残忍?

    秦淑珍是可恨,却也是皇权斗争的牺牲品。陈高祖真的对不起她,甚至薛璎怀疑,先皇后当年未必全然不知真相,也就说,她母亲也很可能对不起她。

    魏尝见她不说话,又道:“那我们回家哭行不行?”

    薛璎慢慢抬起头“嗯”了声,却毕竟不是爱哭的人,走出宫门吹过夜风就再流不出泪。

    魏尝把她送回公主府卧房,说看她睡了再走,缩在脚榻上陪她。

    但薛璎受此冲击,又怎可能轻易入睡,起初还试图闭目,后来干脆放弃,睁开眼跟魏尝说她可能睡不着了,让他先回去歇着吧。

    魏尝当然不放心,想了想说:“我上来陪你睡呢,会好点吗?”

    他今夜没什么说笑心思,讲这话时,眼底都是认真。薛璎枕着冰凉的玉枕,觉得他的胳膊好像更暖和一点,就点了点头。

    魏尝说那他先去沐浴,她却说不用了。

    他也就脱靴爬了上去,把她抱入怀中,给她盖好被褥,在她额上蜻蜓点水吻了一下,说:“睡吧,何必拿明天的事烦扰今天,我们醒来再找办法。”

    薛璎点点头,忽然叫他:“魏尝。”

    “嗯。”

    “明天会好的吧。”

    “会好的。”

    ※※※※※※※※※※※※※※※※※※※※

    顾导: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