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灯光像潮湿朦胧的雾气,万籁俱寂,唯有她的脚步,仿佛走在琴弦之上。
会不会是一场梦?
海雅停在花坛前,开口说话,声音不由自主在颤抖:“……你等了很久?”
苏炜掐灭香烟,摇摇头:“饿不饿?”
她下意识摸了摸肚皮,从地铁里出来的时候,她买过一杯奶茶,可是如果说不饿,好像他就会马上走掉似的,一个冲动,她大声说:“饿!饿死了……”声音到后来变得很是心虚。
他低头轻轻笑了一声,从花坛边站起,走到她面前,忽然擡手替她把衣领竖起,拉链拉到最高处。
“上车,带你去吃东西。”
他的手指很暖,却泛着一股碘酒的味道,海雅低头细看,他却已经转身把摩托车推了过来,她的心又开始狂跳,有碘酒就证明他受伤了,难不成昨天晚上真有黑帮火拼?他受的是刀伤?枪伤?有没有警察介入?
海雅对自己胡思乱想的本事感到很无奈,一路忐忑不安地行了约有10分钟,摩托车停在一家人满为患的大排档门前。这会儿已经快10点了,一般餐厅早已关门,这家大排档生意依然火爆,暖而潮湿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菜单是简陋的一张A4纸,海雅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为难地看了半天,苏炜终于开口介绍:“这家的炒粉和烤翅不错。”
炒粉她绝对没本事吃完,只点了两只烤翅,一杯紫芋汁,见苏炜和服务生点单,她就盯着他的右手,手背上果然是贴了一块纱布,看不见血迹,也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你快开学了吧?”苏炜要了一壶开水,一面烫洗面前的碗筷,一面随口说,“不要再打这么晚的工,不安全。”
“嗯,开学后一周只做两次家教了。”
她见他洗碗筷的动作并不细致,时不时有水溅在手背的纱布上,到底没忍住小声说:“那什么……伤口不能沾水……会感染的。”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小伤口,不要紧。”
海雅暗咳一声,努力组织语言:“上次看个电影,两黑帮火拼,某老大被砍了一刀后没好好治,最后、最后不得不截肢了。”
其实根本没这电影,她说到后来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干脆埋头喝紫芋汁。
苏炜把弄干净的碗筷放到她面前,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一声,将右手背上的纱布揭开一角,慢慢说:“第一次养猫,不太习惯,被抓了几道口子。”
纱布下的伤口既没她想象得血肉模糊,也不是什么烧焦的枪伤,只有表皮几道浅浅的红痕,明显是猫爪子抓出来的。
海雅羞愧地捞起桌布,很想就这么钻进去,躲到天荒地老。
“海雅,”苏炜柔和地唤她,“我们不会那么容易火拼的,也不会轻易出人命。”
她红着脸连连点头,顺便狠狠唾弃自己浅薄无能的想象力。
“现在是法治社会。”他替她加满温热的紫芋汁,继续说,“肆无忌惮就是自寻死路。”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事情,海雅情不自禁擡起头看着他,盼他多说一点。像是察觉了她的意图,苏炜微笑着夹了一块鸡翅给她:“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她失望地把鸡翅塞嘴里,味道到底是甜是咸也没吃出来。
“你做家教的地址在哪里?星期几做?”他很快就换话题,把焦点转移到她身上。
“在XX路附近,周二周四两天……怎么了?”海雅疑惑。
他喝了一口紫芋汁:“都是9点左右下班是么?我会去接你的。”
海雅猛然涨红脸,连连摆手:“不、不用麻烦你……地铁很近的!”
他笑笑,没有说话。
海雅把吃完的鸡骨头慢慢放进碗里,胸口那块跳得厉害,附近的肌肉都在发抖,甚至分不清那是悲是喜。她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要和他说,仿佛昨天晚上那样冲动,可是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有一种恐慌,却不愿弄清是为了什么。
“那、那就麻烦你了。”声音发抖,但她尝到了一丝甜味。
天气预报说,今夜到明天白天会有中到小雪,从大排档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开始落下米粒般大小的雪珠子,海雅搓搓手,呵了一口气,浓厚的白雾瞬间就被风吹散。对了,她记得这附近不太好停车,苏炜的车是停在后面的某个店铺门口……
“冷?”一只手忽然握住她的,掌心很热,手指有点粗糙,海雅微微一惊,下意识地想缩,那只手略微握紧了一些,没有让她退却。
手的主人神态温和,牵着她走了几步,又把她的手放进自己口袋里,低声道:“你的手冰凉的,还是打车吧。”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还有口袋里香烟盒的形状,她想起苏烟那股刺鼻又缠绵的烟草味,她曾一遍一遍将它们抽出来放在鼻前轻轻地闻,像上瘾一样。现在她与他靠得那么近,淡淡的烟草味与清爽的剃须水味道掺杂在一起,仿佛是虚幻中的某个东西渐渐变成了实体,令人害怕,但又兴奋。
“不要打车。”海雅垂下头,声音更低,“……吃太多了,走一走消食。”
不要那么快分开,她还觉得不够,她对他的瘾一次比一次大。
桥上灯光桥下飞雪,城市里星火闪烁,亮得恰到好处,身旁的人,掌心温度也是恰到好处,她一路慢慢走,想着要和他说什么,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好像只要这样默默走着就很好。
“苏炜……”她忽然开口,“你刚认识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瓜?”
她忘不掉那天晚上的大糗事,人家明明不是等她,却让她自作多情了一把,随后慢慢接触,她又东想西想,老把电影里那套朝他身上搬,他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是笑话过的吧?
她的手被加重了一些力道握紧,不疼,却让她有心脏也被握住的感觉,脸上渐渐开始发烫。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刚认识?”苏炜声音低柔,“半年前?还是现在?”
海雅愕然擡头:“半年前?”
半年前她刚来到N城上大学,每天几乎就是学校回家两点一线,什么时候和他认识了?她怎么没一点印象?
苏炜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因为两次印象截然不同。”
海雅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
“XX街的7-11超市,”苏炜笑了笑,“那里每天都能看见你,冷若冰霜。”
半年前她确实有段时间喜欢去那家7-11,因为离家近,东西种类也多,后来小区开了新超市她就再没去过。海雅努力回想当时的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见过他那么拉风的重型摩托车,按说这种车见过一次就很难忘掉的。
“我……呃,确实有好多人说我看上去不容易亲近。”
海雅摇摇头,连杨小莹一开始租房的时候也不怎么跟她说话,说是觉得她苦大仇深,看着就不想靠近。不过熟悉了之后,她也经常摸着她的长发,笑话:海雅海雅,你这个温柔的淑女。
“你喜欢……冷若冰霜的?”海雅试探着看他。
苏炜乌溜溜的眼珠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哂,没有说话。
她有点按捺不住,好想问他第二次见到自己是什么感觉,第一次冷若冰霜,第二次难道是呆若木鸡?傻里傻气?白痴无能?因为,对她来说,一切的一切,是从那个深雪桔色的夜真正开始的。
“到了。”
苏炜忽然停下脚步,她这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走了那么久,居然硬生生冒着风雪走回她的小区了。
“早点回去。”
苏炜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轻轻掸了掸她头发上的雪珠子。海雅觉得那只刚刚变暖和的手忽然又被风吹得冰凉,很不习惯地搓了搓手指,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露出一个笑:“那我走了,谢谢你,苏炜。”
转身,迈开脚步,听见身后响起打火机清脆的“啪”一声,她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看,苏炜正靠在花坛边点烟,被火光笼罩的侧面,像一幅画。
她心里有一个冲动,还没有弄清那是什么,身体已经自动做出反应,快步又走了回去,站在他面前。
“我……”她愕然张口,却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不能解释为什么就这样回来了。她不敢想自己的渴望是什么,也不敢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她已经站在这里,头顶变大的雪花扑簌簌落下来,他被淡淡的雪色包裹,好像很近,又好像离她很远。
不知是谁在逼迫她,迫得她喉咙里发痛,几乎要哭出来。
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后脑勺,销魂的烟草味充斥了整个天地,苏炜解开大衣的扣子,将她整个人包裹在怀里。她冰冷的脸颊贴在他胸口,他的心跳声近在耳边,急促而有力,像夏天的雨。
陌生的拥抱,她在微微发抖,是恐惧还是兴奋,早已不得而知。
这荒冷而无声的夜,他是唯一的真实。
“冷吗?”苏炜扶着她的后脑勺,低头在她浓密的长发上轻轻一吻。
海雅双手放在他胸前,默默摇头,半晌,低声说:“……别抽那么多烟,对身体不好。”
“好。”
她心跳开始加快,张开双臂,犹豫着、试探着,抱住他的腰。
“下次给我说说你的事,好不好?”
“好。”
海雅从他怀里擡起头,目光迷离:“那……晚安,苏炜。”
他拨开她脸上细碎的长发,声音温柔:“晚安,海雅。”
他的脸渐渐靠近,她带着一丝恐慌,无助地闭上眼,额头上一暖,他的唇在上面停留了一瞬。
海雅睁开眼,说不出自己是安心还是失落,对他笑了一下,慢慢放开他。
这一次他走得很快,她回头再看的时候,人影已经消失在小区门口。她知道,如果他继续留在那里,她的脚步也一定会再度迈不开,她已经完全成了瘾君子,像细碎的铁粉狂奔向磁铁那样,她不能自主。
手机短信轻轻响起,打开一看,是苏炜发来的,短短四个字:
「好梦,海雅。」
她抱住自己的胳膊,衣服上还残留着他的味道,像夜色一样覆盖她。
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