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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

  周末闲下来,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璎珞纷繁华美依旧,但毕竟物是人非,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满心惆怅之际,却因他在身边,依然有踏实的感觉。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我相信,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

  经过一家内衣店,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比在身上给他看,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她还真明白,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不仅我,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

  上下两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严格来说,就是几根细带,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

  孙嘉遇呆了片刻,惊讶之下脱口而出:“靠,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

  声音还挺大,于是举店皆惊。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两人同时看向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出了门,我照着他屁股就踢了过去。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利索地跳开。我使的力气太大,脚下一空平衡顿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忍不住大笑。

  我耍赖不肯起身,等着他来扶我。

  他也不动,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那一树一树雪白的山楂花,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并不知道,这幅春天的画面,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因为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让它不再那么狰狞。

  但人们却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说得我心向神往。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游行,盼了很久,终于到了。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曾被称为南方的“巴米拉”,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

  这一天的奥德萨,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怕失散,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迎着风呼呼乱颤,象京剧里的武小生。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肉瘤,颜色形态几可乱真。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难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还有灿烂的笑脸。

  在半圆广场,军队的方阵先过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游行。每一辆花车经过,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肆意地跺脚、吹口哨、鼓掌欢呼,兴奋得一身热汗。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人群轰然四散,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圣诞快乐!”

  我楞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吗?就你这样的。”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一向非此人莫属,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来,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莹的玻璃碗里,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倒是非常悦目。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埋怨道:“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

  “嗯?”我听他话里有话,掀起生菜叶子一看,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

  “傻瓜。”他喝口酒说。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结束游戏,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

  “真好玩儿!”一顿饭的时间,我吃了不少,也笑个不停,心情极其愉快。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等我们走出餐馆,太阳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天色逐渐暗下来。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早在1824年,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在俄罗斯地区,他们被称作“茨冈人”。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以算命、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哼一声说:“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有什么真本事?”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不像人类,倒像是猫儿的眼睛。

  我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

  她却紧紧盯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令人遍体生凉。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怯怯地问:“她说的什么意思?

  孙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问她:“那我呢?”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离得远,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几个单词,并没有听太明白。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紧张地追问:“她跟你说什么?”

  “甭理她!江湖骗子嘿,居然给我念诗,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

  “诗?什么诗?”

  “让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么‘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听听,多有诗意多浪漫!”他低下头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对啊赵玫,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

  我却笑不出来,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愚人节,愚人节……”我拼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屋内一时人满为患。纠缠几天的不安,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我担心她行动不便,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

  来乌克兰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相当好奇。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只余宁静和安详,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渐渐胸口酸痛,有流泪的冲动。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点不知所措,低声讲给妮娜听,她微笑,却没有说话,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

  等弥撒结束,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出了教堂门,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轮廓清俊,映着斜阳侧面看过去极美。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妮娜回过头叫我:“玫……”

  我脸一热,追过去扶她下台阶。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你怎么不进去?”

  他关上车门,却用中文回答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适合?弥撒挺有意思的,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这话说得真有气质!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正琢磨着,他又说:“你那点儿脑容量,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沟,知道吧?”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当着妮娜,他不好意思出声,只把脸皱成一团。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不过没有揭穿我。她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又不好做得太明显,略微侧身,他解释:“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谁都不放心,不累才怪。为什么不找人帮你?”

  妮娜表示赞成:“玫说得对。”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不好朝着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么?大人说话甭多嘴!”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我吐吐舌头,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孙嘉遇载着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

  “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妮娜不在,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还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到底为什么嘛?”我并不生气,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

  他被我烦得不行,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清关这生意,有三条线是命根子,一是海关,二是运输,三是那什么……那个……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这三条线交出去,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明白了吗?”

  “还是不懂。”我摇头,“为什么老钱不行?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

  他刷的扭过头,飞快地扫我一眼:“口口声声老钱,你得他什么好处了?”

  “胡说,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转身凝视着前方,明显迟疑,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让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

  “哎,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

  “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赔得他几乎上吊。那时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个帮手,就找到他,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

  “这么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妮娜说你瘦了,我怎么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头作势要咬我:“一边儿老实呆着去,别趁机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两下,一边吃吃笑。

  他直叹气:“你学坏了小妞儿,以前多淳朴一姑娘!”

  “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装什么纯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我嗤之以鼻。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连连告饶:“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众人大哗,纷纷上来灌他喝酒。他自觉理亏,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很快进入临界状态。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别口是心非了,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孙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说:“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连眼圈都红了,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这酒我喝行不行?”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众人的眼光,包括孙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尴尬,伸手按住杯口:“别胡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我赌气推开他,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还有没有?我陪着!”

  噗嗤一声,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哎哟小孙,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行,厉害!”他翘起大拇哥,“得,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来吧,哥几个自己喝!”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我酒量其实甚浅,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扫兴,坚决地摇摇头。

  酒至半酣,遗下满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啸一声,直接杀去了卡奇诺。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心虚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没有。”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吓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想不到还有这血性。”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时间已近十点,卡奇诺里热闹依旧,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我酒壮人胆,真的坐上去,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连赢数把,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我对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声:“双。”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单。”

  声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头,站在身边的,竟是彭维维。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质料奇特,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菊花瓣勾连而成,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雪白的皮肤,处处是诱惑,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我还一直期望着,等哪天她气消了,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那手挟香烟的姿态,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说,“他在楼上包间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我镇定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谢谢。”她微微笑,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双唇,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我们来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抹得雪白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以前对我说:赵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心中便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玩什么?”

  “你不是在玩单双吗?那就还是单双好了,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我押单,赵玫,你还是双?”

  “双。”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带着不屑,“你手软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里的酒精“扑”一声似被点燃,我刚要回敬两句,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说。

  是孙嘉遇回来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

  彭维维看着他,软软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不怕一把输个干净?”

  “维维,我输得起。”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表示下注完毕。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从孙嘉遇现身,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

  我盯着它,不知为什么,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落在红色区域,单。

  很不幸,单数胜,我们输了。

  “对不住啊,两位!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纳了。”彭维维摆摆手,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

  “不客气,这么漂亮的美女,输你我巴不得呢,我乐意。”孙嘉遇笑容轻佻。

  “哎哟,那就谢谢了!”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作为彩头扔给庄家,“孙先生,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万甭客气。”

  “一定。”

  “得,祝两位吃好玩好,咱们后会有期,拜拜。”

  她起身扬长而去,步履袅娜风流。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捧着筹码亦步亦趋。

  目送彭维维走远,我松口气,问孙嘉遇:“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太晚了,我们回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满痛惜,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

  我们到家不久,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那彭维维,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依旧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谁了,牛逼成那样?”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人都认不清。”

  孙嘉遇起身,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响往楼上走。

  “哎,我说小孙……”老钱叫住他,“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

  孙嘉遇站住脚,这回开口了,说得很轻巧:“合作。”

  “什么?”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象受到极大的惊吓。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孙嘉遇又跟一句。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吓我一跟头。跟他们合作?那不找死呢吗?”

  邱伟却说:“拒了也惹麻烦吧?”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赵玫,回房换衣服去。”

  我明白,他这是嫌我碍事,想让我回避。我一扭身,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直接扑到床上。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头转到里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枕头已经湿了大半,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

  “赵玫。”他摸我的头发。

  我不吱声,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他坐在我身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帮我个忙,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

  我摸了摸,似乎是个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气和地劝我,“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放心让我去见她?”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来,气得直嚷嚷:“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我不去,爱谁谁!”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伸手胡乱抹着:“哎哟怎么哭了?就为输那点儿钱?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补给你,补双倍行不行?”

  “你才因为输钱呢!”因为被误解,我几乎愤怒了,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哟,什么东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

  里面是个“都彭”的银制打火机,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为了买这个火机,我还专门去了趟银行,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

  “给我的?”他很惊讶。

  “啊。”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着气回答,“生日快乐!”

  他笑了,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真是个乖小孩儿,谢谢!”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又转回正题,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听话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开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

  “这个给她?”我非常吃惊。

  “嗯。”

  “你想干什么?一夜买欢?”

  “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他笑出来,却笑得有点苦涩,“我不干什么,你明天就问问她,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我愿意帮她。”

  我很不高兴:“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

  “你自己的风流债,自己去还吧,我没那功夫。”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来进了浴室。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以彭维维的条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负作用。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的,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女人哪女人,千万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老钱被骂得灰心,连连摇头。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只能保持沉默。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邱伟劝他:“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该为谁负责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甭说你,坦克车都拦不住。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负责,你管得过来吗?”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们夜里进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什么不上床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来了?我给你热饭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

  “算了算了吃过了。”他按住我,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怎么越来越沉?”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每天回来,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脾气愈加见涨,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这天是个周五,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尽量别出去。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按照常规,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

  对方付了,四万七千美金,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币,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银行,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

  结果五点一到,银行关了门,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比较要命的是,奥德萨的银行周末并不营业,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也被镇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咯应?为什么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么路数。”孙嘉遇摇头,“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那主事儿的,一看就是个生手。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别被人算计了。”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儿?老子还不信了,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谁怕谁呀?”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钱庄”这个名字,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灰色清关”的衍生物。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银行,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银行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地下银行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甚至来自西方国家的商人。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银行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完了。你还想干什么?”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

  坐进车里,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甚觉不可思议:“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

  孙嘉遇笑了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很轻,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我抬头打量他,忽然感觉到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嘉遇。”

  “啊?”他回头,顷刻已恢复了常态,“干什么?”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识收拢,紧紧握着那张白条,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成人民币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脸,特肉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觉异常的疲倦和无趣。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依然无法坦诚相对,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

  这笔生意,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目标过大,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而是通过海关内线,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转,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

  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没有出过事,这一回竟阴沟里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却一去不复返。

  对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或者赔付货款,否则就撕票。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感到奇怪,问起孙嘉遇,他眼见瞒不过去,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边的人,我们的人,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但处久了,多少也有点感情,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对方提出的死限。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他安慰朋友:“我暂时扛得住,总有办法,你别为我担心。”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他还能笑嘻嘻地说:“算了吧,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大腿哭吧?”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于是关门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

  当天吃完晚饭,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自个儿先睡,别等我!”

  停一停又说:“邱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听见没有?”

  我忙不迭地点头。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拉达”车,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几辆车立即启动,一辆接一辆离开。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绞出一堆皱纹,几乎把花边绞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