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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他的目光主宰着你,在他面前,?你不加掩饰地为爱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攥紧手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深埋在膝盖中间。

  我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面凉浸浸的,寒意顺着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后面都变得僵硬,全身一动不能动。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难以控制,房间内似乎到处充溢着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气息,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觉几乎窒息。

  邱伟的房间整晚亮着灯,不知他是否也同样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从朦胧中清醒,立刻竖起耳朵,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扑扑扑一路走上来。

  我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冲出去,果然是孙嘉遇和老钱。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

  我一口气泄下来,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邱伟显然也听到动静,他打开门,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孙嘉遇的回答同样简单。

  老孙却一句话都没说,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过什么刺激,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

  “老钱,下去吃点儿东西再休息。”孙嘉遇叫他。

  老钱顿了一下转身,木然地点点头。

  我赶紧说:“我让阿姨留了点儿半成品,我来做,很快就好。”

  吃饭的时候老钱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特意切了一盘牛肉,他一筷子没动,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来离开,还是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啦?”我边收拾碗筷边问孙嘉遇。

  “别管他,过两天就好了。”孙嘉遇额头撑在手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蹲下身侧头去看他的脸色:“今儿没什么事儿吧?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嗨,能有什么事儿?”他放下手,却笑得十分勉强,“甭收拾了,赶紧睡觉去,明儿你还得上课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从浴室里出来,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

  我翻个身,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轻轻蹭着,低声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刚才坐在地上还做梦,梦见又回到雪地上去了,这回换你掉进雪坑,我眼睁睁看着你陷下去,可是来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吓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声,拍着我的背:“你就爱瞎琢磨,快闭上眼睛睡觉,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声却不肯撒手,依然紧紧抱着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猛地挣扎一下,接着他转身用力搂紧我,脸埋在我的肩头。

  “怎么了?做梦了?”我被惊醒。

  “睡吧睡吧,没事儿宝贝儿,做了个噩梦。”他松开手,翻身背对着我。

  后来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伸手关了台灯。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撑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皱着眉头,被子在身上裹得乱七八糟,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我仔细地端详他,端详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还有弧线动人的双唇。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脸,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因为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已经少了几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

  我尽量安静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过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门口,价值几千美金的外套,已经吸饱了水渍,皱巴巴地团在地上,彻底泡汤了。

  我轻轻叹口气,抱起这堆衣物送到楼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贴近鼻端,若有若无的,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过年时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火药味。

  开动洗衣机前,我照着以前的习惯,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证件、零钞和票据整理清楚。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儿搅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转过来。

  一声脆响,有件金属东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着光滑的台面滑行一段才停下来。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枪管的烤漆黑得发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却精致而冰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张力。

  这不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正的苏制手枪。

  那么刚才闻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药味,而是子弹出膛后的硝烟。真正的子弹,出膛后能呼啸着穿透撕裂人体的子弹。

  我呆呆地立着,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去碰触那块金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很久以前安德烈说过的话,突然回到耳边。他说: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孙嘉遇从楼上下来,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这点儿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完全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因意外而震惊:“你发烧啊你?一大早说胡话。”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质问他:“这是什么?这里面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手包,神色凝滞,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他就翻了脸,跳起来恼羞成怒:“谁他妈的让你动我东西来着?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眼泪一下冲出眼眶,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失去自控能力,冲着他大声嚷:“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还有心吗你?彭维维说我贱,我就是贱,除了贱,我他妈的还是一彻头彻尾的傻逼!”

  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站起身想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我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手掌,胡乱拍打着他的头脸:“你放开我!”

  他把我拽进怀里,用力制住我的挣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消失。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我喜欢看见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坐在钢琴前。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儿意义。那些烦心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还算是男人吗?宝贝儿,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会儿,终于软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绝不会放软了声音,说出他认为肉麻的话。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害怕你知道吗?”我呜咽着说,“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实并不愿追究他昨晚的行踪,知道得太多烦恼更多,就这样吧,我愿意做只糊涂的鸵鸟。

  他抚着我的背,轻轻叹口气:“什么生意都要付代价的,能把这七八年维持下来,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别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说过带我去奥地利吗?我们走吧,毕了业我就可以挣钱,不用你养我,到时候我养你。”

  他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你的野心还真不小,要养着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软饭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要脸!”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那你跟我去奥地利吗?”

  “去,当然去。等我把这儿的业务结束就跟你走。”他敷衍我。

  “你说话算话,甭忽悠我。”

  “我发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几点了?”他催我离开,“洗洗脸上课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课就行了。凡事有我,还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呢。”

  那天之后,我平添了许多心事,变得极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样,脑袋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有时从梦中惊醒,满心恐惧地伸手往旁边摸一摸,察觉他依然在身边,才能放心接着入睡。

  五月底,我的专业课和俄语都通过了入系考试,但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枪带来的阴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许久不曾散尽。

  从考场回去,我很平静地给爸妈打个电话,把好消息通知他们。

  接电话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只问了问何时开始入系学习,以及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我问他:“我妈呢?我想和我妈说话。”

  爸说:“你妈出差了,不方便给你打电话,等她回来再说。”

  我感觉诧异,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满怀狐疑地挂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来临。

  妮娜又找人帮我录了一盘练习带,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两位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余下一个多月时间,我只需把几门预科专业课做个总结,同时等待奥地利学校的通知。

  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我相信他说的,没有他过不去的坎。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六月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闷头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嘉遇没回来?”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看看他,两人交换半天眼神,老钱才开口说:“几处仓库让警察连根儿给端了,小孙被扣在局子里。”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what?”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安慰我:“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那些货可就麻烦了,他妈的都是坐实的走私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一掏一个准儿?”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可不单是仓库,早就开始了。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整个来势汹汹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大声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小声说:“让他自个儿呆着吧,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轰炸了两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冲过去抱起他,连声叫:“嘉遇……嘉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喉咙发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钱赶上来,“哎哟”一声楞在门口。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个怒吼:“都楞着干吗?找医生!拿药棉和纱布来!”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医生说,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只缝了四针。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又关上卧室门,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一个劲往下坠,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情况已经糟成这样,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走过去:“邱哥……”

  他回头:“什么事儿?”

  “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皱紧眉头回答,“只能确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气儿。不然凭着警察局那办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谁要跟他过不去,下这种狠手?”

  “说不好,不过确实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嗖嗖地凉:“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邱伟仰起脸,嘴角有无奈的苦笑:“干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说上回……”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忽然停下来。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肯说下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慢吞吞再点上一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我不想难为他,于是换个问题:“那天你们说到仓库,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

  邱伟摇头:“嘉遇一直很小心,连我都没有告诉过。”

  “那警察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个烟圈,然后回头叫老钱:“老钱你来。”

  老钱凑过来,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呼冤枉:“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说过。”

  “哟哟哟,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玫玫啊,仓库的事,运输公司和消防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

  “你什么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比如说……你那个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都没提过,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完全不负责任,颇有些生气,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见鬼了嘿!”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

  我捧着马克杯,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圣诞节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队过来灭火,然后老钱告诉我,他们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货转移到消防队的车库里,再往后,我在七公里市场撞破孙嘉遇和卡列里娅……

  脑子里忽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咔嚓闪过,我霍地抬起头:彭维维!

  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孙嘉遇被警局传唤无罪释放之后,我曾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

  难怪她会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

  我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但我仍然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站起来往门外走。

  “你上哪儿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对,老钱拦住我。

  “我找彭维维去,我问问她,要怎么着她才肯罢手。”我很镇静。

  老钱勃然变色:“关她什么事儿?你这孩子失心疯了?”

  “关她的事,关她很大的事。”我紧咬着牙关,感觉自己脸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让他死,因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开老钱,梦游一样拉开大门。

  “小邱,拦住她!”老钱在我身后大叫。

  邱伟几步蹿过来,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已经语无伦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后我和她一块儿死!”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愤,这一刻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里有刀,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

  不计任何后果。

  邱伟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一面柔声劝我:“赵玫,有话慢慢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老钱也追上来,硬按着我坐下:“这是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两个全这样,没一个省心的!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你和她拼命?找死呢这不是!”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绝望地崩溃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仓库的事……是我告诉彭维维的……”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你说什么?”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钱摊开手,“这事儿是‘青田帮’做的准没跑儿了。他们眼红这块肥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小孙给过他们警告,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

  邱伟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声。

  老钱却恍如未闻,依旧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诺,他们找小孙,就是不死心,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这多明显的事实啊!”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耳朵边嗡嗡直响。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不用见人,更不用见他。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赵小姐,他醒了,要见你。”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纱布,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见我进来,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凉,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刷刷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依旧本性难移,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啊?”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和我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我有点儿生气,又怕惊动孙嘉遇,依旧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他还病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电话打人家里,然后问对方是谁,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谁关你屁事?”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索性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明明年纪不轻了,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看人时似两枚钉子。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一个恭谨一个巴结,一个忙着递水点烟,一个赶着叫她“罗姐”,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买帐、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十年间沧海桑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倔强地咬紧嘴唇。

  她坐在沙发上,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愿地说:“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接着她转过脸说:“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传得挺神,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so。”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显然,她也迅速丧失了对我的兴趣,让老钱和邱伟在对面坐下,追问这段日子的前因后果。听到彭维维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头打量我半天,才评价说:“‘青田帮’那几个人,虽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乌克兰本地帮派的地盘儿,已经十年了。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整这么个局?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事儿和‘青田帮’究竟有没有关系,我看还得另说。”

  “就是就是,罗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彻。”

  老钱的马屁拍得实在太拙劣,不仅邱伟难堪地避开眼神,连罗茜自己都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老钱问:“上回被当做人质的那个,就是你?”

  提到这件事,老钱的脸明显抽搐一下,但很快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纹:“是我,您记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帮人什么来历?”

  “小孙打听过,可没什么收获。”老钱啰啰嗦嗦地回答,“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没头没尾的……”

  罗茜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可你和他们呆了几天,就没一点儿线索?”

  老钱皱眉做苦苦思索状:“他们嘴都挺严的,说话特别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绰绰听一人说,他们老大在中非呆过。”

  “中非?”罗茜吐出一口烟雾,仰起脸笑了,“这些年独联体真成了垃圾中转站,什么人都往这儿奔……”

  这话把老钱和邱伟都骂进去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但都没吱声。

  罗茜掐灭香烟站起来:“行了,明白了,这事儿交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调停。警察局那边,就是钱的问题,你们自个儿搞定。至于那姓彭的丫头,不用理她,回头有她哭的时候。”

  “您费心您费心,谢谢您了罗姐!”得到罗茜大包大揽的承诺,老钱象听到天籁佳音,感激得点头哈腰。

  “孙嘉遇呢?能见人吗?我看看他。”

  我带罗茜进卧室。

  “姐,你怎么来了?”孙嘉遇看到她,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说:“小遇,你别动。”

  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一声温存的“小遇”,由她做来,竟是旖旎万千,荡气回肠。简直把站在旁边的我视作无物,我心里立刻咕嘟咕嘟开始往外冒酸水儿。

  这还没完,她坐定了就开始使唤我:“帮我拿杯黑咖啡来。”

  哼,我偷偷撇下嘴,这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呢,嫌我碍她的事,又不愿说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识趣。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在厨房里磨蹭了十五分钟,约摸着该做的都做了,有什么体己话也差不多讲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楼。

  正要伸手敲门,听到罗茜的声音传出来:“……不是我说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以前的不提了,就说最近这俩,一个毒的象蛇蝎,一个傻得象棒槌……”

  我脚下立刻象被胶水黏住,一步都迈不动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孙嘉遇的声音:“姐你别这么说话,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儿……”

  “你就护着她吧!”罗茜冷笑,“年纪小?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闯江湖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回这么大一跟头,是怎么折的吧?……”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一步一步后退,慢慢地走下楼梯。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可是我发现,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我扔块石子儿过去,它“呀”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咿呀一声,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住了这么久,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甚至他晚间回家,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那“吱”一声响,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

  “赵玫,你坐这儿干啥呢?”是邱伟。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邱伟就待我淡淡的,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能问你件事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别客气,问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警察较真儿,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踌躇一下回答:“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亮得刺眼,于是垂下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

  他碰碰我:“赵玫……”

  我把身体转到一边,不肯抬头。

  “你甭害怕,还到不了这一步。”他的声音温和许多,“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她也能影响警察吗?”

  “如果她不行,还有东西行啊,钱,美金,Money……”

  我这才扭头看着他,咽口唾沫艰难地问:“罗茜和嘉遇……他们是好朋友?”

  我说得很隐晦,但相信邱伟一定听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儿去了?罗茜是嘉遇的师姐,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

  解释得如此坦白,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要么是邱伟在打马虎眼蒙我,要么是他太粗心。纯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纠葛,真不象邱伟说的,只是校友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在人前肌肤相触,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再陪我闲聊一会儿,邱伟还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于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阳西斜,眼看着罗茜驾驶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潇洒离开,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然后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

  “跑哪儿去了?”孙嘉遇劈头就问。

  我小声说:“在门外。”

  “赶紧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感觉恐惧,就像罪证确凿的罪犯即将听到法庭宣判一样,一步一蹭进了我们的卧室,离他远远地站着。

  “你站那么远干嘛?”他扬起眉毛没好气的问。

  我再往前蹭两步,还是不肯离他太近。

  他被我气乐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吓成那样至于吗?过来!”

  我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请你坐下?”

  我机械地坐下了。

  他扳过我的脸,仔细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对吧?”

  我重重地点头,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叹气,手指拂过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总这么傻,将来可怎么办哪?”

  我嗫嚅,声音几乎闷在嗓子眼里:“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你……”说着说着又觉得实在委屈,眼泪忍不住流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无奈地苦笑:“我又没骂你,哭什么呀?”

  我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越这样我越难受,眼泪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别哭了。”他取过纸巾为我抹着眼泪,“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干过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学着长点儿心眼了。无论父母还是其他人,谁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对一切。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这句话你得刻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

  我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

  “自己做过的事,甭管对错,都要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不能总是逃避,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倒霉蛋儿啊?”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开始大哭。想起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想起认识他八个月来的笑泪悲欢,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我越哭越心酸,几乎要嚎啕。

  他没有劝我,只是紧紧搂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终于哭够了,断断续续停止抽噎,虽然眼泪还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来:“邱伟说,会按乌克兰的法律量刑,那可怎么办?”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伟吓你呢,哪儿有那么背呀?真要那样,我在这儿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哎,玫玫我问你,如果我什么都没了,你不会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来,擦干净眼泪回答:“你要是还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难说了。”

  “妈的。”他连笑带骂地推开我,“你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我歪头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这还差不多。”他弹我脑门,“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这几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读书去吧,去英国读个法律学位得了。你觉得我做律师怎么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帅的律师?”

  我惊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你去英国?那咱们就要分开了?”

  “傻瓜,英国离奥地利有多远?周末开车都能过去。哟,不对,好像签证有问题,英国不在欧盟的申根签里面,这可有点儿麻烦。”他倒想得比我更远,好像即将变成现实。

  我滚进他怀里揉搓着:“先过去再说,你不许再蒙我,又给我开空头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气还是能听出来,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轻风和软而温情,夹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间仿佛旧日的相识。